27萬澧
四人之中只有萬澧主動出擊,他不喜歡等待,他也不是那種能夠等待的人。
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茫茫白霧之中行走,但走了十多分鐘仍然沒有到盡頭,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他走的是直線,而不是在繞圈。
終於,在半個小時之後,他的長劍碰到了什麼東西。原本厚重的迷霧,此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消散。原來他碰到的是他家的牆壁。
萬澧發現他手裡的長劍不見了,骨節分明的手掌也縮小了一半,肉乎乎的。
房門被打開,從裡面衝出來一名年輕女子。她穿著那個年代來說,非常時髦的紅色長裙,以及高筒牛皮靴子,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她表現得驚慌失措,有點狼狽。接著,後面跟出來一名高大的男子,他的手裡舉著一把菜刀,雙眼通紅,怒不可遏。
「爸爸......」萬澧不禁喊了一聲,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他的父親早就死了。
「啊!來人啊,救命啊!萬成輝你發什麼瘋?!你給我住手!」女子虛張聲勢喝止男人,但那顫抖的嘴唇已經出賣了她內心的惶恐。
「你還好意思喊人來?好啊,你喊啊,讓人過來瞧瞧你這個拋夫棄子,勾三搭四不要臉的賤|人!」男人揮舞著手裡的菜刀,顯然情緒已經在失控的邊緣。
「我不要臉?是啊,你要臉,每個月就賺那麼一點,養不活老婆孩子,還打腫臉充胖子,借錢給別人!你有種就劈過來,你劈啊!」
「你以為我不敢?你......」眼看一出家庭慘劇就要發生,然而此時,男人終於發現了站在門外的兒子,高舉的手臂緩緩放下。
女人也回頭看去,見到站在一旁的萬澧,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什麼都沒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從此以後萬澧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女人。
萬澧的父親在小縣城的中學當老師,是個本本分分的教書匠,每個月只有那麼一點微博的收入。他的母親是縣裡文工團的舞蹈演員,雖然兩人的工資都不高,但她總能想辦法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也確實有那個本錢,就算已經是個年近三十、生過孩子的女人,只要她在大街上晃一圈,依然有百分之九十的回頭率。
她本來就不是個本分的女人,一次省里來了領導,在演出后,她找到了飛黃騰達的道路。於是她狠下心拋下丈夫和兒子,離開了。
那一年萬澧只有六歲,老實說,他對母親的印象並不深刻。提到「母親」這個詞,他想到的只是紅色的裙子與高筒靴子。
兩年後,父親再娶,對方是父親的同事,一個三十齣頭仍然沒有結婚的女人。說閑話的人多了去了,都說這女的是因為年紀太大嫁不出去,這才嫁給一個離過婚還帶著小孩的沒用男人。但幼小的萬澧對這些流言蜚語都不清楚,也沒空理會。他每天的生活都被上學和訓練填滿了,從五歲開始,他就被送去父親的好友--學校教體育的齊老師那學武術。長拳、太極拳、南拳、劍術、刀術、槍術、棍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每天回到家都已經很晚了,吃過飯寫完作業就睡覺,作息非常規律,他與父親、後母接觸的機會並不多。印象中,那是一個說話輕聲細氣,看起來有點文靜瘦弱的女人。與自己說話的時候永遠都陪著小心,似乎語氣里總帶著點討好。
萬澧十二歲那一年,父親得了尿毒症,病來得又急又快,措不及防中就離開了人世。父親去世后,無論是父親那邊的親戚還是母親那邊的親戚,都沒人願意領養萬澧,不過幸好,後母沒有將他掃地出門的意思,待他也跟從前沒有什麼不同,依然負責一日三餐,承擔起他的生活、學習一應費用。與萬澧說話,也依然是那麼小心翼翼。
晚飯的時候,後面看了他好幾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飯後才終於對萬澧道:「小澧,今天你們齊老師來找我,下個月的省級比賽你沒有報名是嗎?」
萬澧沒有吭聲,算是默認。
「齊老師感到很可惜,你今年有奪冠的希望。阿姨也覺得很可惜......是因為交通和住宿費嗎?」
萬澧還是不吭聲。
後母在心裡嘆了口氣,這孩子倔強又沉默寡言,很多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與他溝通,但他確實是個令人心疼的好孩子。
第二天,萬澧打開書包的時候,發現裡面放了兩百塊錢。他將這兩張鈔票緊緊攥在手裡,整堂課都低著頭。他知道後母擠出這兩百元有多不容易。2ooo年後,物價開始飛漲,那個時候,一個小縣城的老師,每月的工資也就六、七百,丈夫死後,一切的家庭費用都由她一人承擔,還要帶著一個拖油瓶,兩個人的生活費用不是一筆小數目。
他雖然年紀小,也知道後母有多不容易,父親死後,他就從未見過她買過一件新衣服,倒是自己進入了青春期,身體開始發育,個頭猛竄,半年就得給自己添置幾件新衣服;飯菜也不算多豐富,都是些當季便宜的菜色,但總保證有葷素搭配,量也足,盡量滿足他成長的需求。
這些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後母才三十多歲,還年輕,有熱心同事給她說了幾次對象,都因為她還帶著前夫的拖油瓶而告吹。就這麼拖著,直到萬澧十五歲的時候,後母終於與一個離異過的中年男子穩定了下來,但遲遲不肯結婚。後母雖然沒說,但萬澧心裡清楚一定是因為自己。
2oo6年開始,房價也開始飛漲。他們現在住的房子,是萬澧父親九十年代買的單位集資房,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當年只需要兩三萬,現在卻能賣個將近二十萬。當年父親過世的時候,對萬澧避之惟恐不及的親戚們,似乎心思都活絡了起來,爭著要領養萬澧,還言語里攛掇萬澧與後母打官司,要將房子納入他一人名下。
無論這些親戚們如何費盡口舌,萬澧依然沉默著。
在他即將步入十六歲的那個夏天,他從初中畢業了。那一天他收拾了一些東西,給後母留了張紙條便打算離開。
正巧後母此時回家了,兩人在大門口相遇。看到萬澧手裡的行禮,她頓時明白了。
「小澧,你這是幹嘛?」
萬澧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喊了他從來沒有對她喊過的稱呼:「媽,再見。」
聽到這一句,後母眼睛頓時發酸,眼淚止不住往下掉。她追了出去大喊:「小澧......」卻只看到遠方少年那堅定的、頭也不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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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澧到了省城,他一個還不滿十六歲的初中畢業生,要想在這大城市裡找份正經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一開始,他到撞球廳給人看場子。說是撞球室,其實明白人都知道,那就是當地黑幫勢力的聚會場地。他學了十年武術,還是三年省級比賽冠軍、去年的全國冠軍,有底子在,一般來砸場子的都在他身上討不到什麼便宜。後來他靠過硬的拳頭,闖出了點名氣。開始有人邀他打黑拳。
黑拳這玩意來錢快,但卻是玩命的行業。就算在比賽中死去,那也不過是城市中默默消失的一粒塵埃,沒人會記得,甚至沒人會注意少了這麼一個人。他倒是不在乎,反正他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也了無牽挂。沒有太多猶豫,他便接受了邀請。
萬澧在這殘酷的競爭中開始蛻變,他不再那麼沉默寡言,但嘴裡吐出的話總讓人跳腳,挑釁對手是他的拿手絕活。他也從不手軟,黑拳比賽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死在他手裡的對手不多,但也有那麼兩三個。他知道天理循環,自己也總會有那麼一天。
當然,戰場上沒有長勝的將軍,就算他再厲害,也比不過服了興奮劑,比他身體壯一倍的對手。
當對手比菜盆還大的拳頭砸在他太陽穴上時,他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對手依然不依不饒,狠狠砸他的腦袋,招招都是殺招。
彌留之際,他看到天上暈著一層模糊的光,父親在呼喚他,母親對他溫柔的撫慰,身上卻沒有穿著那一套紅色的裙子......
萬澧笑了,攢起全身的力氣,一拳砸了回去。
耳邊傳來「啊!」一聲尖叫。萬澧突然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然坐在一朵直徑四米的花苞里,他剛剛砸中的是花的花蕊。
他拍了拍昏沉沉的腦袋,手裡長劍狠狠刺入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