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一百零八章:再見秋白
季秋白過來的那天,很不巧,山裡恰好下了雨。她披了一件灰青色披風,擎了一把油傘,披風下擺濺了不少泥水又沾著些許草葉,一雙繡花鞋早已濕透,被泥水包裹不辨顏色,樣子著實有些狼狽。
但牧桑榆看到的卻不止這些:秋白一隻手擎傘,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披風的兩側衣襟,兩隻眼睛秋波點點,眸子深處若繁星般燦爛,她打量了一眼這座山中簡陋的小院,而後目光便緊緊追隨著前方正在緩緩打開院門的孫溪和,眼神不停在他略顯消瘦卻十分挺拔的背影上逡巡,唇角更忍不住地微微上翹,心中的喜意,簡直是怎麼忍都忍不住。
孫溪和將她引入院中,又低聲囑咐了幾句。「站」在院門口的牧桑榆看到季秋白搖了搖頭,便扭身跑向了柴房與灶間,不多時,廂房一側的屋頂上就飄起了縷縷青煙。
桑榆揣摩情境,不難想到:估計是孫溪和要讓她趕緊換身乾淨衣裳好休息一下,而季秋白拒絕了,孫溪和同樣是冒雨而來,她要趕緊燒些熱水,伺候他梳洗吧。因為假如她是活生生的,看到雨中前來的心上人,先想到的也一定是怕他著涼。
果然,季秋白燒好熱水,先端去了正房屋中給孫溪和用,才肯自行端了一盆去另一側廂房居所。牧桑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走」到她的屋檐下,聽到屋裡傳來季秋白愉悅的歌聲,哼的是一曲鄉間小調,嗓音明麗,語調歡快,唱完后,桑榆聽到她低低地笑出聲來。
牧桑榆伸出在她自己眼中半透明的手,看著雨水不受任何阻擋地嘩嘩落下,出神了一會兒后,慢慢地向著院門外「行」去。
是的,她不是飄,而是一步步地走。她也不知道這代表著她的神魂強大到何種程度,只知道如今這遍山的野林子,已沒有她不敢涉足的地方。無論是那些絲絲的陰風,還是那些瀰漫地濃霧,牧桑榆所過之處,幾乎是立時清凈下來。牧桑榆甚至一直走到過山的另一側,到了那老道士的道觀周遭。
她身後一丈遠的地方,霧氣瀰漫,陰風飄渺,翻滾不息,甚至有幾股強大些的黑霧試探地向她身後近處行去,牧桑榆察覺到,便向後望了一眼,那幾股黑霧便又倏地一下,退了回去。
道觀忽地響起三聲鐘響,清越悠遠,桑榆聽得心神一震,略覺不安,而她身後的黑霧卻如遭大敵,剎那分崩離析。她又待了半晌,卻沒有再聽到鐘聲響起,也不知道這鐘聲是個什麼意思,便又在那兒呆站了半晌,忽然耳畔清晰地響起那老道士的冷哼聲,倒把牧桑榆嚇了一跳,這才知道觀主不喜,便又拜了三拜,轉身離去。
道音觀,鐘鼓樓,那老主持居然正和老道士一處,他們在樓上居高而望,目光正向著牧桑榆離去的方向。
老主持手持念珠,單掌立於胸前,念了句佛號,並沒有回頭,只道:「日日來拜你,也算差不多了吧。那物事雖算珍貴,但你又用不上……」
老道士哼一聲道:「弄這麼大陣仗,是來拜我還是來嚇我,這一山的妖魔鬼怪原本都乖乖烕在深山老林里,好好地『死』著,這兒正好來了個大王,居然膽氣大到也開始出來閑逛了,我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都要欺上門來了。」
老主持搖搖頭,不再言語。
老道士卻仍不滿意,繼續道:「聽經吧,接著給她聽經吧,連大清音鍾都不怕。」
老主持無奈道:「那大清音鍾乃邪祟剋星不假,可她是邪祟嗎?你看她頭頂那閃閃發亮的功德金光,讓我幾乎以為她是轉世受難的哪位菩薩。」
老道士也皺眉了,心下也是納罕,半晌才道:「這得是多少人誠心祝福才能積來,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難道真是香火之力?」
兩人在雨中一起沉默起來。
牧桑榆又一路走回了小院。天已近午,季秋白正在灶間張羅著吃食。牧桑榆看到她在做竹筒燜飯,還有紅燒肉。不禁想起了荷塘村的往事,想起季婆子的哭嚎,如今竟有種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之感。
還有七七,想起七七來,牧桑榆的心就鈍鈍地疼。
吱呀一聲,正房堂屋的門開了,孫溪和走了出來。他神色有些焦急,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走了幾圈之後,又出了院門去。不一會兒又進了院門來,慢慢地走到了灶間來。季秋白連忙站起身來道:「先生可是餓了?且請稍待,飯馬上就好了。」
孫溪和看到了竹筒燜飯,也看到了紅燒肉。他沉默半晌,忽然道:「你在這裡?」然後又道,「回屋去好不好?」
季秋白有點茫然地站了起來,有些怔然地反應了一會兒,才道:「好的先生,我這就回去。」說完便緩緩地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里又向後望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走回了自己房間。
孫溪和關上了灶間的門,忽然笑道:「你在這裡,我早該想到,你最喜歡做些吃吃喝喝的東西,於烹飪一途頗有想法,做得東西也很美味。」然後又道,「你愛在這裡,我便陪你在這裡,好不好?」
說完,他面色已一片平靜,自行走去灶間,盛出米飯,坐到桌前吃了起來。他吃的不多,很快便吃完,接著又拿了一個碗,盛飯放肉,放進食盒,拎了出去,牧桑榆見他敲開了季秋白的房門,說了兩句什麼,季秋白點點頭,接過食盒,關上了門。
孫溪和回來灶間,洗碗收拾,然後沏了壺茶,又自懷中摸了本書出來,就坐在灶間讀了起來,神色平靜而愉悅。
牧桑榆看看煙熏火燎的灶間,有些心疼,想道:「他又是何苦?誰會跑來灶間讀書?這裡窗子小,光線弱,傷眼。」不料,孫溪和手中的書啪地一聲掉在了桌上,他竟是陡地站起身來:「桑榆!是你在說話么,桑榆!」
這下子將桑榆也嚇了一跳,她看著摔落在地面上的書,一時也是怔了——她……沒說話啊!不是,他能聽到她剛才想的?!
牧桑榆心裡驀地一燙,激動地難以自抑。難道,難道他們可以用思想交流?!
她想繼續試一試,卻真的害怕,怕只是空歡喜一場,一時之間,在試與不試之間,竟然猶豫起來。
孫溪和卻是焦急起來,他耳朵側了側,仔細聽了一會兒,再沒有任何的聲音。他再也忍耐不住,衝出門外大喊起來:「桑榆!桑榆!桑榆你說話,桑榆!」
對面的廂房門忽地被人拉開,季秋白臉上猶自粘了些飯粒,她吃驚地看著孫溪和失態的樣子,又左瞧右看,尋找著桑榆的身影,卻哪裡能看到什麼!漸漸地,她的眼裡浮現出一抹哀傷與同情之色,她覺得為了那個女人,先生已經魔怔了。而那個女人呢!她聽說了,那個季南山的女人,又跟著商家少爺了!
為什麼呢?季秋白十分困惑。即便她看不上季南山,想另攀高枝,商家少爺如何能與溪和先生相提並論?難道她真是純粹是為了錢財,覺得先生不如商家少爺富有?!
季秋白越想越是激動,甚至為了溪和先生而生起氣來。是啊,那個女人,就是喜歡錢財的,她拋頭露面,一直在想辦法掙錢掙錢,似乎怎麼都覺得不夠的掙錢。如今勾搭上了商家少爺,終於不用自己掙錢了,下半輩子的錦衣玉食唾手可得,她便去了!這樣的女人,怎值得溪和先生掛懷?!
季秋白忍不住心頭的火氣,脫口而出道:「先生,那等水性楊花、一嫁再嫁、愛慕虛榮的女人,怎值得你為她如此傷神啊!」
孫溪和愣住了,牧桑榆也愣住了。
季秋白看孫溪和神色終於平靜下來,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馬上小跑了過去,竟然一下子跪在了他身前,抬起頭來堅定地道:「我知道,我雖未曾**,卻也已嫁過人,更加配不上先生,我不求別的,這輩子只求跟在先生身邊,伺候你,侍奉你,做個丫頭。等先生將來遇到真正的名門閨秀,娶了夫人,秋白也一定好好地侍奉夫人。請先生忘了她吧,不要再自苦了,秋白真的很心疼。」
孫溪和直直地瞅著季秋白,忽然想到了什麼一般,他唇角一彎,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桑榆呆了,季秋白也呆了。桑榆是想不通他為什麼而笑,季秋白卻顯然是被那個笑容所俘虜了。
季秋白覺得膽氣越發的壯了,她臉上飛起一片紅霞,用盡了勇氣,聲音卻還是越來越小:「先生,秋白還是清白之身,我願意,我願意為先生做……任何事情。」
說完,她似用盡了平生的勇氣,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孫溪和又笑了,這次他竟然笑出聲來,驚得季秋白顧不上害臊,抬起頭來看著他。孫溪和忽然伸手自懷裡掏出了一個錢袋,遞給了季秋白道:「這裡是些銀兩,足夠你生活個三年五載。院后我已墾出幾畝田地,無論種些什麼,日子總是過得下去了,地契就在主屋床頭柜子里,都歸你了。我們雖相識有舊,卻男女有別,不便住在一處。你不必再住廂房了,這個院子也歸你了。」
孫溪和笑意盈盈,心情簡直無比的好,他對季秋白道:「或者三年五載后,風聲過去,你也可變賣了這些財產,重回鄉下老家,這些你自拿主意吧。」說完,他虛扶一下,示意季秋白起身,又對已驚呆了的她道,「她要好了,秋白,我們再去寺院住一陣子,待她大好了,天下之大,我們盡可去得了。我要帶她走遍山山水水,尋幽訪勝,懸壺濟世,此生,再也無人可將我們分開了。」
孫溪和說完,一振衣袖,鄭重地揖禮道:「承您厚愛,愧不敢受。就此告別,萬望珍重。」然後轉身便向院外行去,邊走邊小聲道,「走了,你再不出聲,我可要生氣了。」
牧桑榆沒有出聲,也出不了聲,她明白孫溪和的意思,便試著想到:「我不知道說什麼……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又被你嚇了一跳。」
孫溪和也試著想了一下,在心裡默默道:「桑榆,你吃醋了,我很高興,我說不出的高興,這世間再沒有什麼事,能比心意得到回應,更讓人高興。」停了停他又想到,「你可以害羞,卻不可以不出聲,知道嗎?我很怕,怕感覺不到你。」
牧桑榆嘆了口氣,正待說什麼,忽然被季秋白的大喊打斷了。她回頭看去,季秋白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院門邊,淚流滿面地大喊道:「先生!你不要走,秋白錯了,先生!秋白再不敢了,先生!你不要走……秋白不明白你說的什麼,但求你,求你了,不要走。」
孫溪和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只是也放大聲音回了一句:「秋白,好好過活,珍重。」
孫溪和向寺院方向走去,又在心裡對桑榆道:「我們去找住持,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覺得你快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周內完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