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他們不被染指的人生(一)
「人在那兒!」
蘭符川邊境與亡修只有一線之隔的地界,天際的夕陽殘紅,細風拂過開闊的平野,分開的草叢之間,一抹明鏡似的淺溪被人的血染紅。
淺橘色的薄光打在了一隻泡在溪水中的手背上。
十幾個人踩著綠浪追過來,第一時間都被眼前景象驚了一下。
隨後臉上又都湧現極度的憤恨和怒意。
「做你的家人真是倒霉!」
「惡事做盡,為禍蒼生,還連累無辜妻兒,東方象牙你真該死!」
「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活著!」
廢太子一黨查出來多少貪官污吏和食民脂、糜民膏的蛀蟲?
若非東方象牙與廢太子狼狽為奸,因一己私慾爭權奪勢,何至今日民生凋敝,外族侵辱國勢殆危!
若非東方象牙苦心欺瞞,何至他們今時終生不能入仕,滿身功名盡毀!
「東方象牙,我等為心中不平而來,不怕死在亡修鐵刃之下,只為能親手送你這惡貫滿盈之人下地獄!」
東方象牙醒來,身下是冰冷的溪水,接著是無數真實的拳打腳踢落在身上。
似夢似幻中,疼痛襲遍全身,靈魂被強制禁錮著承受熟悉的、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的一切。
從沒想過會失敗。
因為他知道,蒼天向來無眼,不見眾生。
可是就在不久前,靈魂同心血執念,都被一種名為不甘和反抗的力量擊碎、消散。
這種不甘,這種反抗,他並不陌生。
曾經令他在陰溝老鼠般,冗長而黑暗的只能稱作有意識的一段時間中,清醒而目標明確。
這段時間很長很長,但最後彷彿,縛在靈魂上的枷鎖更重了。
重得將他生生拖回了這具肉身最痛苦之時。
意識一點一點清明,他睜開眼看清了巨大的天幕下每一張充滿恨意的臉。
他也一直這樣恨他們。
恨他們愚昧無知,恩仇不分,至極虛偽。
更恨亡修人殘暴無道,辱殺他妻,殘害他稚兒,后又逼死晏晁滿門。
他只是想讓這些人還回來罷了,難道做錯了嗎?
接連落在胸口和腹部每一下都能致命的痛,好像就是上天給他的回答。
東方象牙此時仿若無傷無痛,扭頭目光去尋在他眼前先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兒。
但接下來他看到的卻是,慘不忍睹的草地里,一大一小的身形,都被人小心地掩上了一件乾淨柔軟的衣衫。
柔和絢美的光線穿透了絲線交織的薄布,他此時看不清,也早已忘記了她們的模樣。
東方象牙渾濁的瞳眸在落幕的殘陽下一怔,片刻啞然失笑。
若是他人能聽見,會發現這短促的笑聲融在時間間隙的輕風裡,蒼老不堪。
當年他早已在拳腳之下暈死過去,從不曾見過,不曾見過留給自己妻女最後一絲體面的,與親手推他跌落深淵的…是同一些人啊……
靜靜等待著這具肉身死去之時,靈魂冷漠地看著骯髒的血玷污清澈純潔的溪水。
但溪水之行生生不息,那污水在紅日全部沒落山頭之時,又一點點潔凈,湧上來新的清流。
東方象牙知道,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叫晏晁的人來救他了。
東方象牙死在此刻,就不會有一個叫十目的人在多年後,滿懷怨恨地救下亡修皇裔勾塔。
將軍府中沒有十目,火海之中留住晏晁唯一血脈的,就會變成其他親善之人。
至此,被中途篡改的故事,終於顯現出原來的面貌。
一場大戰之後,亡修、開雲、大尋各自休養生息,不戰不犯。
而戰爭之下的死魂成祭,天賜福澤,人間百年不痍。移后,黃泉嶺、蘭符川各歸家國,同與亡修隔高月谷而治。
往後數十年中人人都登梨山,一具骸骨便種下一棵梨樹,種下思念與銘記。
後來數輪春秋將山脈綴成雪白的海,春風來時,就渡死去的親人歸來團圓。
——
大尋,片片梨花落滿了上京城。
養心殿中,二十四歲的江抑倚在案桌上做了一個夢,一個極為可怕的噩夢。
溫樞突然疾步匆匆地進來喚醒他:「陛下?陛下?」
連喚兩聲,江抑才睜眼,案桌上點燃的龍涎香如盤龍而上,繚繞醒神。
須臾,江抑便覺心口有一股灼燒之痛,他向來身體康健,今日是怎麼回事兒?
不等他想出一個原因,面前溫樞緊接著就道:「陛下,絳英殿的宮人傳話,皇後娘娘即將臨盆。」
話落,江抑面露驚色,立即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起身,豈料站起來眼前直接黑了一瞬。
踉蹌前,溫樞上前扶了他一把,眉目藏著一絲傷愁,輕聲勸道:
「陛下切勿激動,御醫說您要忌喜忌悲。」
此時江抑根本沒聽見溫樞說了什麼,待重新站穩后,他走下台階,大步離開養心殿。
候在外面的刑部尚書抬頭一見今日的帝王朝自己走來,一剎那間,覺得自己是眼花了。
皇上這是龍顏大悅?
林源不可置信地再看一眼,待江抑快走到面前,他才滿腔疑惑地低下頭來,連忙緊了緊聲音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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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帝王看都沒看他,玄黑的龍袍直接從身側擦開一道冷風過去。
林源瞬間冷汗淋漓,腦海中忐忑地將近日言行迅速過了一遍,再想到江抑對秦家的態度,不得不再次高聲將人喚住:「陛下留步!」
這下江抑聽見了,勉強按捺住又驚又喜的心情,站在台階前回頭。
林源此刻已不敢再直視聖顏,垂下頭立即道:「秦家科舉舞弊一案已結,秦明連已認罪畫押,還請陛下示下。」
「一個不留,全部流放極西。」
隨著帝王冰冷無情的聲音,林源心中當即一口氣緊到嗓子眼。
果然,龍顏大悅都是錯覺。
「臣遵旨。」
不敢多留,林源連忙惶恐退下。
但心裡卻不得不想,皇上對秦家有些過狠了。
秦家事發后,全府上下不論男女老少,通通在第一時間被打入天牢,陛下沒有一絲容情,就連身懷六甲的婦人都無例外。
官場之中變化如潮汐,早有跡象,林源也能猜到大概原因。
皇上自登基以來,便有削減大族商氏之意。而秦家與商氏,是有故交的。
這座皇城之中的私交,一步錯便步步錯。一棵樹倒了,最先砸到的就是旁邊最近的樹。
而帝王是他們頭頂的天,也是他們腳下的土,每一口呼吸和根的每一次延伸,都要靠揣摩聖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明哲保身與審時度勢才是生存之道。
比如此時走得越快越好,絕不能有一絲遲疑。
林源走得太快,以至於江抑在巨大的震驚之後已經來不及將人叫住。
他怎麼會這樣的說?大尋何時有過流放極西的刑罰?
再說秦明連一人犯錯,與他家人何關?
剛才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番是非不分的話來?
不等他想清楚,眼前一晃,他便已經站在了皇后的絳英殿前。
無數的宮人御醫進進出出,整個宮殿燈火通明,唯有他站在房檐下的陰影之下。
江抑心中莫名湧上不好的預感。
緊接著他就看見皇後身邊的嬤嬤抱著孩子從殿中快步出來,猛地跪在他的腳邊。
頭重重地磕下來,帶著哭腔道:「陛下!娘娘產下來的...是…是死胎!」
江抑身形晃了晃,心中頓時如重擊,心口之前隱隱的灼痛驟然強烈,直直將一股血腥逼到喉中。
怎麼可能!
懷茵懷胎十月從沒有出現過異常,孩子...孩子怎麼可能會是死胎!
……不可能!
江抑根本不肯相信,他顫著手想去碰碰嬤嬤懷中的那孩子。
但手還未伸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先一步開口:「...抱出宮,尋個地方好生葬了。」
「...是。」地上嬤嬤愣了一瞬才顫著聲音應下,立即起身抱著孩子退出了降英殿。
不對...這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就算...他為什麼...為什麼會這般無情?!
懷茵醒了,他要如何對懷茵解釋?
江抑完全不能接受,眼眶隱忍通紅,卻無法開口將人叫回來。
「陛下……」
大殿內有人出來又跪在他面前。
江抑心跳頓時停住。
「皇後娘娘難產,血止不住…薨、了……」御醫艱難的聲音響在耳邊。
江抑頓時腦中嗡鳴,什麼都聽不見了,怎麼可能……不會的……不會的……
心肺緊跟著絞痛起來,他想立即衝進去,但本該抬起來的腿,卻是在絳英殿的門前跪下來。
帝王筆直下跪的一瞬間,周圍所有低泣的宮人接連退避。
剛剛還人聲鼎沸的殿中,此刻只剩下孤寂空明的燭火,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一絲血腥氣。
一口壓抑已久的黑血終於從江抑口中噴出。
身後站在更暗之處的人見狀幾步跑過來,遞出一張手帕時,小心地跪在了江抑旁邊。
隨後,江抑聽見自己澀痛的嗓音緩緩說了一句令他自己心臟抽痛,瞬間無比絕望的話:
「...王鸛,江呈死了,現在懷茵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朕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但江抑不明白,他還是不明白!
江呈不是在宣陽好好的嗎?怎麼會這樣,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這一切是夢嗎?是夢吧?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都是假的……
……
此時的宮門之外,一個瘋癲的女人懷中也抱著一個死嬰,突然朝剛下馬車的嬤嬤衝過來。
女人發了瘋病,死死壓在嬤嬤身上用嘴撕咬,兩人揪扯間,下人無論如何都拉不開。
直到一群官兵從夜色中跑上來,立即將女人拖開。
「秦氏!老實點!」
官兵高聲一吼嚇住發瘋掙扎的女人,才轉頭看向從地上抱起包袱起身的嬤嬤。
官兵並不認識人,只知道是宮裡的,不敢輕易得罪,立即抱歉道:「嬤嬤,冒犯了。」
嬤嬤擦去臉上的血,神情難喻地看了秦氏一眼。
娘娘誕下死胎一事,皇上的態度分明是想瞞下來,這個時候不宜多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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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面前的刑部官兵行了一禮后,她抱著懷裡的孩子匆匆離開。
身後,一個官兵緊接著暗罵道:「這瘋女人,點個人數的功夫就亂跑,回去又要挨罰了!」
「好了,少說兩句。」
官兵們將女人押走,卻沒去碰女人懷中抱著的死嬰。
他們不知,這具死嬰已在方才那場突發的事故中顛倒抱錯。
當晚押送秦家流放的途中,瘋女人懷裡的孩子突然奇迹般地回了一口氣。
眾人不信檢查了一番,發現的確是活了。
驚詫之外又嘆道,即將要去極西那樣的地方,還不如不回這口氣呢。
……
「陛下?陛下?」
養心殿的龍椅上,江抑猛地驚醒。
面前是溫樞一張帶著喜悅的臉。
見他滿頭冷汗,隨即皺了眉心緊問:「陛下這是怎麼了?可要宣御醫來瞧瞧?」
江抑還不曾從巨大的噩夢中回過神,沒有回話。
隨著又深又重的呼吸,桌上的龍涎香一簇一簇地鑽進他的腦袋裡。
好半晌,才感覺全身被抽空的氣力一點一點地回來。
他抬頭問溫樞:「今日皇后那邊一切可好?」
見江抑面色好看了些,溫樞放下了心,立即回道:「奴才要說的事正與皇後娘娘有關。」
「絳英殿的宮人傳話,娘娘即將臨盆。」
一般無二的話,頓時又將江抑打回了方才的那場噩夢中。
新的恐慌與夢中殘存的痛意,讓江抑分不清此時眼前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但他還是立即起身,後面幾乎是跑了起來,讓溫樞在後面追。
出了養心殿,江抑又在殿外看到了刑部尚書林源。
林源見到江抑便躬身行禮道:「陛下,秦家……」
不等林源說完,江抑直接快聲截斷他的話:「秦明連秋後問斬,其餘夥同之人,按罪並罰。」
話真的說出來后,江抑高懸的心落了一點。
與夢裡還是不同的。
他接著道:「至於秦家家眷,將秦府前的刑部官兵,都撤了。」
「臣遵旨。」
退下之後,林源一臉迷惑。
陛下如何知道秦明連已經認罪畫押了呢?
只需片刻,敏銳的他反應便過來,怕是哪個不知輕重的手下越級報告。
他被陰了。
快步趕去降英殿的路上,江抑邊走邊問溫樞:「大尋可曾有過流放極西的刑罰?」
溫樞愣了一下,隨即答道:「歷朝未有。」
話落,還是一頭霧水的溫樞不禁想,從前陛下都是用極西來編故事嚇宋小世子玩。
這次提到刑罰,神情嚴肅,莫不是真想將誰弄到那亡修蠻族之地去?
但屬實是溫樞想多了。
大尋有沒有將人流放極西的刑罰,江抑比誰都清楚。
他只是在試探此時此刻,是真是假。
在夢中他說出來時,林源並無半分不妥之處,說明夢裡此項刑罰是有的。
繞下長廊和一曲精緻的花門,江抑已經到了絳英殿的宮院中。
殿門前宮人跪了一地,噩夢的影響太大,江抑此刻仍心有餘悸,心口一直慌亂地跳個不停。
額頭甚至落下了汗,離他最近的溫樞只以為他是緊張,溫聲道:
「陛下切莫過於擔憂,最好的御醫和穩婆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娘娘此番一定能順利生產。」
「你在外面等我。」
江抑等不了一刻,立即抬腳進去,門口侍女下意識攔了一下,但口都未來得及開,一身龍袍的人已經如風般卷進了殿中。
從花廳走進內室,又繞過一塊藍雀翎羽的屏風,江抑在床頭蹲下來,伸手握住沈懷茵用力到發白的一隻手。
「…懷茵。」
江抑嗓子發緊地喚了一聲。
床上滿頭汗濕的女子無法回應他,只是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指甲在上面摳出血痕。
江抑抬頭,緊張地問一旁的女御醫:「皇后情況如何?」
御醫時刻關注著產床上的情況,聞言回道:「回陛下,娘娘情況一切都正常,必能順產。」
江抑聞言暗自鬆了一口氣,接過侍女手裡的熱毛巾,轉頭替沈懷茵擦拭額頭的汗珠。
一直到外頭昏暗,大殿內燈火通明,清脆的嬰兒啼哭聲才響在眾人耳中。
江抑坐到床上,用被褥仔細裹住虛弱的女子抱在懷裡:「御醫,來替皇后診脈。」
「回陛下,娘娘氣血耗損,月中精心調養便可補益。」
御醫的意思是,懷茵的身體並沒有其它不妥之處。
此時江抑終於徹底放心了。
都是夢而已,只是夢而已。
「懷茵,我們只要這一個孩子。」
沈懷茵靠在他臂彎里,虛弱地笑了笑:「好。」
這時穩婆將包好在襁褓中的孩子抱過來,喜氣洋洋道:「恭喜陛下娘娘,是個公主!」
江抑臉上露出笑意,低下頭去看沈懷茵:「便叫祈安吧,名字就等孩子周歲抓周時讓她自己選,懷茵覺得可好?」
沈懷茵點頭:「聽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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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長長的桌子上,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挑選自己的名字時,找了一圈,目標明確地爬向了不遠處的一張紅紙。
但就在小肉手就要抓到時,早早湊過去的宋陟覺得好玩,突然眼疾手快地伸手將那張紙移遠了一些。
這一幕,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一旁的景陽侯兩眼一黑,恨不得直接撞死,隨後他立即一把將自己五歲的兒子拎回來扔在腿邊,慚愧道:「娘娘陛下恕罪。」
江抑輕輕掐了宋陟的臉蛋一把,旁邊的沈懷茵笑道無妨,同時余光中便見女兒已經重新爬過去,將一開始選中的那張紙牢牢攥在了手裡。
她走過去將孩子抱回來,江抑迎上來,怕她抱不住從她懷中接過,同時取出孩子手裡的紙道:
「讓父皇看看,祈安選了什麼。」
「唔,逢寧,江逢寧,好名字。不愧是我的女兒,真有眼光。」
江抑旋即壓低了聲音溫柔道。
旁邊沈懷茵看不過去了,暗中掐了他一把。
桌子上所有的名字不是他取的便是她,還好名字,自賣自誇。
她記得成婚前這人分明不是這般性子。
名字確定下來之後,一次江抑在與江呈的通信中才想起來,江呈的女兒,他的侄女,也叫江逢寧。
這下可真是給了江呈犯賤的機會,他在信中寫道:「怎麼給孩子取名字也要學你哥?」
江抑大筆一揮,直接回了他一個字:「滾。」
江抑記得兩年多前江呈女兒出生時,好像是寄來一個名字入族譜的。
但他的確是搞忘了,難怪總覺得逢寧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雖鬧了烏龍,但也無傷大雅,他和江呈都不在意這些,只當是兩個孩子之間的緣分了。
反正自會有小字和封號來令眾人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