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心病

第268章 心病

「清醒了?」

床上的小和尚緩緩起身,敲了敲有些昏沉的頭,一臉茫然的看著眼前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

「你是誰?我怎麼會在這裡?」

玄參見他清醒過來,心裡的石頭算落了下去,不答反問的開口

「你怎麼會患上心疾?這種病通常只有受過巨大打擊的人才會有,你這個年紀和身份,不該會遇到這般事才對」

靈童不知眼前的人是誰;但埋藏在心底的事被人這麼隨意提起,他有些反感。於是沒什麼好態度的開口道「這不關你的事!」

「確實不關我的事!但你師叔既然把你送來了,我自然要還他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身體我已經治好了,至於心病,得看你自己」

從她的話里,靈童大概猜到她的身份,自己和靈通在臨津城內遇到流民,被救出來后自己就病倒了,一直都渾渾噩噩的不清醒,想來師叔定然是把他送到醫館了。想到這兒,靈童才想起來問

「我小師叔呢?我弟弟呢?」

「自然休息去了,你病了好些天,把他們折騰壞了。」

孩子的內疚落在她眼裡,心智早熟的人都愛藏事,只是到底是孩子,藏多了自己無法消化,最終只能成疾

「心疾不能靠藥物治療,也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消失,除非你真的大徹大悟,否則下次就不是高燒囈語這樣簡單了」

「因為它會隨著你的成長而成長,它會吸收你所有壓抑藏匿的情緒,當你再度受到刺激時,它會主導你的情緒,甚至控制你的心神;失心瘋聽過嗎?這便是了」

玄參的話有些危言聳聽,但對這樣的孩子很有用;不嚇唬嚇唬,他們總覺得天塌不下來

而靈童也被失心瘋三個字震住了,他沒想到那些不堪回想的事被強迫想起后竟會是這樣的撼人心魄;

孩子眼裡閃爍的光點搖擺不定,玄參收拾起桌上的瓶瓶罐罐就往房間外走;她是大夫,但治不了自尋煩惱的病

轉眼一月過半,后池卻還是白茫茫的一片。靈童的病已經大好,可由於年後的大雪封山,所以三人至今還呆在這兒,也知道玄參就是辛夷的師父,公主幼時在西梁命懸一線也是她救回來的

因此靈通對她更是喜歡,總纏著問東問西,相比早熟的靈童,玄參對他更有耐心也和善得多

遠處屋舍升起的裊裊炊煙,在白雪皚皚的天地間行成朦朧的雲霧,初看如墜仙境,再看才知安居樂業;而這還僅僅是經歷大戰後的景象,因此很難想象大戰前的后池該是怎樣一片凈土

「這些你誰都沒講過嗎?」

灶台前燒火的小和尚垂著頭,一張初現俊俏的臉被火光照的有些泛紅,輕輕點了點頭后又繼續回道「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師父也好,方丈大師也好,甚至是小師叔他們都參透世俗,講究眾生平等;而我也是佛門弟子,卻做不到他們那樣一視同仁。見到那些匪徒的屍體時,我心裡真的很開心,甚至有種想再去補兩刀的衝動…」

玄參也沒想道一個小和尚竟然會有這種經歷,一時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她也曾在東洲遊歷,蓬萊有多繁華背後就有多骯髒,世間的險惡和疾苦親身經歷和從書里看完全是兩種感受。一張白紙被潑了墨,想要洗乾淨哪兒有那麼容易

鍋里的水開始沸騰,升起的熱氣讓沉默的玄參回過了神,見靈童還愧疚的低著頭,輕笑了笑

「辛夷十四歲以前,我從沒讓他給人治過病,哪怕一個小小的風寒;十四歲以後只要不是超過他認知範圍外的病我都不會插手,所以死在他手上的小動物不計其數,因他粗心大意而病得更重的人也很多,嚴重的時候還被家屬拿著刀追上門過」

提到辛夷,玄參眼裡的笑意又濃了些,或許是想到了當時的場景,還不自覺的搖了搖頭,見靈童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后又繼續說了起來

「沒有人可以一輩子都是白紙,如果上面有了污點,不要只想著擦掉它,坦然的接受,殊不知它也可能是你未來人生中艷麗的一筆」

灶眼裡的柴禾燒得很旺,鍋里的白菜麵條隨著水翻滾,熱氣香味隨著寒風飄向了灶房外頭。一月下旬,天已經不再大雪紛飛,淅瀝瀝的小雨夾著碎雪肆意飛舞,打濕了屋檐下那純白的身影

「眾生平等嗎?」

嘴裡呼出的熱氣在冷風中散開,因站得太久,了無長如羽扇的睫毛上起了一層水霧,過於白凈的臉上發紅的鼻頭格外顯眼

「發生…什麼事了?」

顧一鳴打遠處只見一幅冬日美景,等走近后這和尚的表情怎麼看怎麼都透著委屈可憐,一時忍不住心慌,莫不是他走這半個多月出事了?

「無事,可能站得太久了」

了無對他們這樣的反應早已習慣,只是淡淡的轉身往灶房裡去

「路徹底清出來還要幾天,不急著走就在這兒待著,要急的話騎馬也能走」

顧一鳴緊隨其後,漫不經心的開口提了一句就往灶台上湊

「這也太素了,還說留您這兒蹭個飯,哎~我還是換一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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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吃吃,不吃走」

玄參沒好氣的放下勺子,狠狠白了他一眼,要不是這小子給他帶三個和尚來,她至於吃素嗎?做飯本就是她最討厭的事,難道還要做兩鍋不成!還有辛夷那個白眼狼,好不容易養那麼大,飯沒給她做幾年轉眼就跟著別人跑了

看著秀色可餐的兩個和尚,再看看鍋里清湯寡水的麵條,玄參心裡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你們東洲公主把我辛苦養大的徒弟都拐走了,我替你們治病已經大發慈悲憑什麼還要伺候你們好吃好喝的;於是一拍灶台轉身拂袖而去

「我也不吃了,你們自己弄吧」

見人帶著怒意離去,了無和靈童相視一眼,滿臉費解。可瞥見鍋里已經軟掉的麵條,了無也顧不得追究原因立刻動手去撈

靈童見他聚精會神的撈麵,想開口卻欲言又止;小師叔剛剛進來時帶著一身冷氣,應該在外面站了許久,自己和玄參大夫的對話也不知他有沒有聽見;若聽見了他該怎麼解釋,若沒有聽見他又該怎麼敘述…

「心病真的無葯可治嗎?」

玄參在外吃飽喝足后才回來,前腳跨進院子就被這一聲低語驚了一下,不過好在她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也沒太失態

「剛剛都聽見了?」

了無點點頭,對於靈童的事他有些內疚,因為關山之事他全程都在,卻沒有想到那樣的場景對一個完全沒有經歷過世間疾苦的小孩兒來說是多大的衝擊,更何況靈童又早慧,想來當時心裡就很痛苦了吧

「他還小,能說出來就是能想開;他那般聰明,能找到自己要的答案的」

「如果無法對人言說,也會有想的通的一天嗎?」

原以為他是關心靈童,可猛然聽他這麼一問,再回想這段時間他時不時來討教醫術,玄參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人可能有其他目的

「可以,像你們修行者一樣四大皆空,無欲無求自然諸事不擾」

了無因她這話陷入困頓,曾經他也以為自己無欲無求,可後來才知這四個字太難,便是師父只怕也做不到。否則方寸天地間,逍遙任我行,他又何必困在京城這樣一個是非之地

「有的人不知道自己病在何處;突然刺激后就容易失控,但稍加引導后便能治癒,而有的人則知道自己因何而擾,出於某種心理,自己不願從中走出來,這樣的人身雖存、心以死;你說該如何治?」

玄參不知道他因誰而問這樣的問題,只是她也快年過半百,見過太多行屍走肉一般活著的人;不管是高門貴府,還是寒窯低舍,總有些人困頓於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不管旁人怎麼看,他們也甘之若飴

「心以死…怎麼樣又才能算心死?」

見他不死不休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的態度,玄參有點頭大,這麼固執的人是怎麼做和尚的,傳經誦道時真不會被揍嗎。

「在我看來,你們佛門中的得道高僧都是心死之人。時間如白駒過隙,大好的時光不用來鮮衣怒馬、花前月下;卻整日講什麼色即是空,四大皆空,既然如此,來這世間跑一趟做甚!」

「因為這個你才沒有阻止辛夷跟著翊陽去京城嗎?即便那條路註定滿是荊棘」

「不求捨身為天下,但求不負年少芳華;人活一世能有幾年可以肆意妄為,又能遇見幾個怦然心動的人」

小道上的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入夜這裡更冷,玄參因此走得快,在踏上屋檐下時又停了下來,回頭望著還在院里站定的人,帶著幾分好奇問道「倘若一輩子在寺里晨鐘暮鼓,誦經念佛,大師臨死前能想明白自己為何要來人世間走一趟嗎?」

了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即便這就是他曾經想要的生活;反觀自己前後想法的改變,其實不難發現過去的自己就是她口中的行屍走肉,不在乎生老病死,也不在意世間冷暖。

人身肉長,同樣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俗人,他與旁人有什麼不同?是幼時便出眾的相貌,還是寡言少語的冷淡性情;亦或者面對殘破家園時的那份冷漠;小時候的事他以為自己都忘記了,可現在那些場景卻如走馬燈般在腦海里閃過

父母溫柔的笑意,兄長姐姐的打鬧,不言不語的自己在這溫暖祥和中有些格格不入。戰火襲來,卻沒人放棄他這個融不入氛圍的人,他被塞在衣櫃里,後來又藏在羊圈,臭味和膻味裹滿了身體直讓人作嘔,然而這裡還是不夠安全,姐姐又拉著他跑到了鄰居藏酒用的坑洞中;那坑洞灌滿了水,不知深淺,廝殺聲越來越近,他被推了進去,踉蹌著站穩后在水裡露出半個腦袋,他本以為他們會一起藏在裡面的,可最後活下來的人只有自己

過淺的坑洞藏不下兩個人,不過六歲的姑娘難道真的不怕嗎?她自然是怕的,可她是姐姐,牽的是弟弟,她不知道三歲的小孩能在戰後之地活多久,但她知道那怕多活一刻,那生的希望都會更大

他的身子泡在帶血的污水中,探出水面的半個腦袋被冰涼的身軀緊緊覆蓋著,不遠處熊熊燃燒的屋舍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可能是火太大,他竟然覺得頭頂的屍體是溫暖的,甚至於不遠處的廝殺和哭喊都激不起半點恐懼

手背傳來的冰涼讓人從失神中醒來,了無抬手抹掉眼角的濕潤,嘴角漾起點點笑意;真正的了卻凡塵、無牽無掛,不是遺忘捨棄,而是義無反顧的努力后換來的明白和釋懷

奮不顧身過,才會知道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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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僧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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