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就此打住
朝會後,許宴知留於宮中弈棋。
靳玄禮叫來劉太醫當面給許宴知把脈,得知她體內還留有殘毒不由一皺眉頭,「你說你,何時能讓朕放心一回?」
「你這報喜不報憂的習慣該改改了,一問就是沒事,一診不是傷就是病。」
許宴知聽得耳朵快要起繭,她嘴上答應說要改,愣是一句沒往心裡去,只顧著眼前棋局不落下風,她落下一枚棋子,隨意道:「下次我小心就是了。」
靳玄禮沒好氣,「嘴上說誰不會?你倒是給朕做到再說。」
許宴知一掀眼皮,「我答應你的哪個沒做到?」
「那多了去了。」
「誒,你說話可得憑證據啊,」許宴知捻著棋子盯著棋盤漫不經心道:「自入朝為官我就沒讓你失望過吧?」
靳玄禮聞言一頓,棋子在他手中滯留,他抬起手掃過棋面卻遲遲落不下,良久后嘆聲將棋子扔回棋缽。
許宴知抬眼看他:「怎麼了?」
他道:「不下了,陪朕閑聊幾句吧。」
許宴知棋意正盛,這局棋下得意猶未盡,她沒捨得放棋子始終捏在手中,「聊,你想聊什麼都成。」
「一晃眼政兒都長大了。」
許宴知身子往後一靠,「日子在過,沒有人在原地不動。」
「是啊,」靳玄禮斜撐著身子望向亭外湖景,慢慢轉動手上扳指,突然想到什麼又道:「朕送你的扳指你可還戴著?」
許宴知抬起手給他看,拇指上的玉扳指被養得油潤不失水色,「自當年秋獮戴至今日,從沒摘下過。」
靳玄禮笑道:「這過往彷彿就在昨日,朕至今還記得你初入官場時的意氣風發,以鮮活攪動朝堂的一潭死水,那個時候朕就在想你若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許宴知聞言棋意慢慢消散,手中棋子成了打發空虛的玩意兒,她扯扯嘴角也在笑,只是始終不及眼底,「人總是要長大的,」她嗓音拉長,幽幽道:「那時候我還一派天真的以為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改變一切。」
「後來才知道哪有這麼簡單?」
「人總是要親自摔過才知道摔跤到底有多疼。」
許宴知稍做停頓,她將棋子放回棋缽,身子回正散了慵懶,語調依舊散漫,「我走至今日是沒有回頭路的。」
「其實我不願總提及過往,這就好像是在賣慘、賣弄情懷,叫旁人覺得我如何如何。」
她直直望著靳玄禮,「我並不需要別人同情不是嗎?」
「我也並非要依靠旁人的同情和可憐來過日子,我有能力將自己養得很好,就算不當官我家中還有鋪子能供我下半生衣食無憂,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唏噓同情。」
「所以沒必要常常提起我的過往,唏噓是無用的,同情更不需要,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人總是要往前走的,誰會留在原地呢?」
靳玄禮扯一抹苦笑,「是朕對不住你。」
許宴知反倒笑了,她問:「不論走哪條路都應該從一而終,我既為官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沒有誰對不住我。」
「是我對不住他們。」
靳玄禮反駁:「你對不住誰?你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你不是神仙,做不到事事算盡,真要說對不住的是你自己。」
他握住許宴知手臂,「你這條胳膊如今這樣你對得起自己嗎?」
許宴知掙開他的手,嘆一聲:「如此爭論沒有意義。」
「我回不到從前,只能往前走。」
靳玄禮一瞬失神,心隨著某些東西沉沉落入湖底,再無打撈的可能。似是終於意識到過往鮮活如沉湖一般被徹底淹沒,有些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再也尋不回了。
他頃刻便沉肩,一派落寞憂傷,視線落在跟前沒下完的殘局,黑棋圍剿之勢已成必然,白棋躲不過被吃掉,這是既定的事實。
這白棋不是棋,是許宴知。
他低低開口:「你走吧。」
許宴知微頓:「棋還沒下完呢。」
「別人也可以下。」
「把我的殘局丟給別人么?」
靳玄禮:「……」
「這局棋是我下的,也當由我下完,」許宴知笑一下,說:「這樣,我今日先出宮,等改日有空我再來下完、」
她站起身理平褶皺,幽幽道:「聖上近日怕是思慮太多都有些優柔寡斷了,這可不是你的作風。」
「行了,我先出宮了。」
「這局棋給我留著,也別讓人亂碰,我還是要再來下完的。」
靳玄禮:「……」
許宴知不再多言,邁步出了亭子。
她出宮后沒去都察院,提了兩壇酒去找李忠明。
李忠明一抬眼就瞧見許宴知倚靠門邊,晃晃手裡的酒罈,笑得沒心沒肺道:「喝兩杯?」
李忠明沒說話。
許宴知走進來自覺的拿杯子倒酒,「喝兩杯吧,解解乏,你我二人許久沒單獨喝過酒了吧?」
李忠明盯著她:「你找我喝酒到底是為什麼?」
「我有話想對你說。」
「仲和,你我該好好談一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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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明沉默片刻,「好,那就好好談一談。」
他坐到許宴知對面,二人誰都沒說話,連下三杯酒。
李忠明酒了肚話匣子便打開了,「你知道我為什麼生你的氣。」
「我不知道,」許宴知直直望著他,「我只知道你因為我關心則亂,丟了你該有的判斷。」
「仲和,過好自己吧。」
「我真的沒有你們想的那般脆弱。」
李忠明發笑,笑著笑著眼底就濕了,他拍拍心口,說:「你是我兄弟,憑著良心說我能不關心你嗎?」
「我不是覺得你脆弱。」
「渡危,」李忠明再次喚她:「渡危,一直以來我並非對你過甚關心丟了自己。」
「我是在心疼你。」
他又拍了拍心口的位置,情緒略有激動、一字一句道:「你明白嗎?是心疼!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變成如今這樣,」他手猛地一揮,「你去問問他們,他們哪個不心疼你?」
他眼中淚意明顯,語調夾著顫音及微微哭腔,雙手搭上許宴知肩膀,「他們都心疼你,你從前……你從前……從前是那個樣子,如今卻是這個樣子。」
「我們不是瞎子,我們看得見。」
「看得見你這一路走來有多難、多痛苦,所以會心疼。」
許宴知輕嘆一口氣,拍拍李忠明的手,說:「我今日來不是同你爭辯這些的。」
「我來是想勸你,你們,與其念著我的過去看我現在,不如接受我的現在。」
「莫要再以過去看現在了,這樣誰都不好受不是嗎?」
「你們無時無刻關心我、心疼我,我無時無刻被提醒該變回過去的樣子。」
「可你我都明白,我回不去的,沒有人能回到過去,我也如此。」
「我只是希望你們能淡去我的過往,面對我回不去的現實,接受如今的我。」
「這樣我們都能好過一些。」
李忠明一滯,「接受你的現在?」
他沒大明白,「什麼意思?」
許宴知給他倒酒,笑了笑,「你眼中如今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李忠明想了想,說:「沉穩,不愛笑了,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於色,做事比以前狠厲果斷,沒了親和,」他頓了頓,「也沒那麼鮮活了。」
「那便是了。」
她道:「那就當做我一直是這樣。」
李忠明一陣沉默,他有些艱難開口,「那你能忘掉嗎?」
許宴知坦誠道:「要說全然忘掉我也做不到,但我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比較,接受如今的自己。」
她拍拍李忠明的手,「我來便是同你說這個的,這是對你我都好的法子。」
過往痛苦,於許宴知是經歷,於李忠明他們是見證,彷彿一張巨大的網將所有人困在其中,經歷者銘記,見證者唏噓。
沒人能從網中掙脫出來,如深陷泥潭般掙扎卻於事無補,總在折磨。
兩全之法便是不再時刻記住過往痛苦,不再比較,不再唏噓感嘆。
李忠明沉默良久,酒一杯杯下肚。
他道:「過往不止有痛苦,還有歡笑,回憶歡笑總難忘痛苦,要忘掉痛苦總免不了淡去歡笑。」
「渡危,你這麼想好了嗎?」
許宴知苦笑:「仲和,我不想你們同我一樣被困住。」
她沉默了幾秒,又道:「我不想在泥潭中掙扎了。」
李忠明一僵,心底里泛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有些慶幸又有些難過,類似於恍然大悟又包含無法言說的哀涼,是後知後覺許宴知也同樣困於泥濘在不斷掙扎。
說到底,都是被困住的人。
「我知道了。」
他音調提高,又重複一遍:「我知道了,渡危。」
「那就照你說的做吧。」
「我們從眼下看待你。」
許宴知輕卸一口氣,把酒一飲而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