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梅竹馬(1)
第2章青梅竹馬(1)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1一定是顏玖玥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那個最先出現在紅磚牆頭上的腦袋,其實是她。那時候她叫嚴九月。
在1997年雲滌鎮的三月里,她顫巍巍地站在牆根的一堆廢棄磚塊上,向隔牆送過來的一枝粉白桃花伸出手去。
住在雲滌鎮的嚴老漢,是鎮上唯一的木匠。常常早出晚歸,出門做工的時候,就會萬般無奈地將只有六歲的孫女嚴九月鎖在家裡。年幼的小九月和一隻小土狗吉吉為伴,有時穿著小雨鞋在院子里的小水窪邊踩水玩,水濺了她滿身滿臉;有時蹲在老槐樹下數螞蟻直到天黑。那時候,快樂是簡單的事情,小小的人兒,總能找到讓單調的生活不再單調的理由。
那年的春天好像來得特別早,春光鋪天蓋地,春雨如門前婦人絮叨冗長的故事,瑣碎細密。鄰居家的一樹桃花開得滿滿當當,一根枝幹朝嚴老漢家隔牆壓來,粉白的花朵每天熱鬧地開,寂寞地落,看得小九月眼饞不已,動了心思。她想折一枝花,放到爺爺房裡,讓他聞聞香不香。
那枝開得最繁盛的花,離她有點遠,她身子前傾,伸長了手臂。手指碰到花枝,花瓣撲簌簌往下掉,她卻怎麼也夠不到。
「不許動!」
凌空躥出一個腦袋,湊到了小九月的眼前。早春的風吹紅了他的臉蛋,他鼻翼翕動,胸脯起伏,對著她厲聲制止。九月一扭臉,看到那長睫毛下的眼眸里掩藏的虛張聲勢,眼神亮閃,藏著膽怯。
她不甘示弱地一瞪眼:「偏要動。」說著再次探了探身,用力折下了那枝花,然後挑釁一般沖男孩做了一個鬼臉。
男孩鼓起勇氣宣告主權,風吹顫了他的聲音:「這是我家的。」
她拿著戰利品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嘴叭叭地反駁:「開到了我家院子里,就是我家的。」
男孩被她的謬論噎得語結,目光一黯,咬了咬嘴唇,不說話了。
九月雄赳赳地下了牆,一回頭,發現男孩還趴在牆頭,仰著頭看看天,又回頭看看牆這邊的她。她循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那天的天非常藍,雲跑得飛快,一架銀色的飛機飛得很低。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麼特別。
很多年後顏玖玥想起他那天趴在牆頭看天的樣子,才驚覺,那就是大人們說的寂寞吧。
可那天的她才不懂什麼叫寂寞,只是覺得這個男孩好奇怪,於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帶著自己的戰利品進了屋子。
爺爺晚上回來,看到了她插在瓶子里的桃花,直誇好看,又誇花朵再好看也不如小九月的臉蛋好看,九月小臉紅撲撲地對著爺爺得意地傻笑。
爺爺忽然疑惑:「這花是哪來的?你白天跑出去了?」
她很驕傲地將自己爬到牆頭折花的壯舉說了一遍,等待爺爺的表揚。
嚴老漢的眉頭皺起來,聲音陡然嚴厲:「別人家的東西,不許拿。」
她又得意揚揚地將白天的謬論搬了出來:「開到了咱家院子里,就是咱家的。」
「胡說!」爺爺輕斥了一句,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別人家的東西,不許拿。」
九月嘟著嘴,不服氣地「哦」了一聲,心裡微微不快。不過那絲不快很快被隨之而來的快樂衝散了,因為爺爺給她帶回來了一大包「金箍棒」。
「金箍棒」其實是一種用玉米和糖精做成的食物,淡黃色,每根長足一米,空心的,小孩子們都喜歡套在手指上,一咬嘎吱脆,有人叫「泡泡筒」,有人叫「金箍棒」,是那個年代孩子們粗鄙的零食。小九月很愛吃。
她拿了一根「咯吱咯吱」咬著,碎屑在燈下亂飛,玉米的淡香和糖精的齁甜留在嘴巴里,將那晚的夢也浸甜了。
第二天她再次出現在小院里,依然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天真女童。這一天,她為自己安排的節目是玩沙子。她準備用牆角那堆沙子,為自己和爺爺砌一座童話里的城堡。
沙子太鬆軟,壘到一半塌了下來,她氣呼呼地又聚起一堆重新砌,不一會兒又塌了。九月氣餒,坐在沙堆旁對著吉吉扔沙子生悶氣。
這時,隔牆傳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那聲音響亮清澈,彷彿長了腳,從牆那邊呼啦啦跑過來,撞入她的耳膜。
她靜下心,發現這首詩好熟悉。對!爺爺帶她出去玩時,經過雲滌鎮小學校,她聽學校里的孩子們讀過。但鄰居男孩的聲音比學校里的孩子們都好聽,像是春天裡的楊柳風,混著雨絲,柔柔軟軟地落在皮膚上。
她聽不懂詩里的意思,卻著了迷。
忽然,隔牆的讀書聲戛然而止。她在牆這邊豎著耳朵聽了很久,再沒有下文。
玩了太久,覺得有些餓了,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子,從屋裡拿了一根「金箍棒」,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咔嚓咔嚓」地咬起來。
「你好!」耳邊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她抬起頭,發現那個腦袋又出現在牆頭,他趴在那裡,眼神亮亮地盯著她看。
「看什麼看?」想起昨天他小氣包一樣阻止她折花,九月就沒好氣。
男孩咽了咽口水,咬了咬嘴唇,說:「我在聽那個棒棒咬著脆不脆。」
九月一聽偷偷樂了,原來是個饞貓啊,想吃就明說啊,還裝!她跑到牆根下,仰著臉,用力咬了幾口,很認真地說:「你聽,很脆哦!」卻一點兒沒有要給他吃的意思。
男孩臉紅了,嚅囁了半天,有點慍怒:「你昨天都摘了我家的花,給我嘗一下你的東西不行啊?小氣鬼!」
九月脖子一梗:「哼!我都說了,花開到了我家院子,就是我家的。不過,你要是真的想吃我的玉米棒棒,也可以,你拿什麼來換呢?」
「你想要什麼?」男孩興奮地伸長了脖子。
「你剛才背的那首詩,教我念,這個,就給你吃。」
「沒問題,一言為定。」交易成功,男孩刺溜一下從牆頭跳了下來,站在了九月的面前。
她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比她高不到一頭的小鄰居。小鄰居穿得很清秀,乾淨的小夾克,胸口綉了一隻小貓,和街上那些整天滾得髒兮兮的男孩截然不同,被風吹硬的紅臉蛋褪去,他的臉色是不自然的蒼白,眼睛又圓又亮,眼神像她和爺爺在山裡時見過的小鹿一般無辜。
她轉身噔噔噔地跑回屋裡,又拿了一根「金箍棒」給他,大方地說:「吃吧!」
他接過來,靦腆一笑,像女孩子一樣小口小口斯文地咬著,後來就學著九月的樣子大口地嚼起來,不知是被噎住還是嗆住,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九月很貼心地想上前為他拍拍後背。爺爺每次咳嗽的時候,她都這樣做。誰知男孩卻不領情地後退了一步,在離她一丈之外的地方,獨自俯身拍胸,面色通紅地咳嗽了許久,才終於平靜下來。
他的面色又恢復了之前的蒼白,然後,像做錯事一樣小聲解釋道:「我感冒了,會傳染的。」
九月不以為然道:「沒關係,爺爺說我身體倍兒棒,我才不怕呢。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卓然,卓然不凡的卓然。你呢?」
「我叫九月,嚴九月。」
「九月,好特別的名字。」
「爺爺說,九月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月份,是豐收的季節,而且,每年都有一個九月,永遠不會消失,他希望我像九月一樣,永遠陪著他。」
「你爺爺是那個整天板著臉的怪老頭嗎?」
九月生氣了:「爺爺才不是怪老頭,爺爺是最好的爺爺。」
在鎮上人眼中,一個孤寡老頭,一個失怙幼女,是一種令人同情的家庭組合。但嚴老頭卻從不與鄰里親近,總是黑著一張臉,叼著老煙袋,沉默地上工、回家,不與人多言。小女孩被送來之初,大家都對她今後的生活和命運擔心,擔心冷漠的嚴老頭不會照顧好她。然而在小九月的心目中,那個將她送到爺爺家的女人的身影已漸漸淡去,每天早上醒來,是早晨的陽光和爺爺的目光落在她糊滿口涎的小臉上。她常常覺得,在她醒來之前,陽光已經在她枕上照了很久,爺的目光爺在她臉上也凝視了很久。後來她才明白,只有真正的疼愛,才會用一段長長的時間,凝望那本來平庸至極但在他眼中卻笑靨如花的臉。
親情如此,愛情也如此。
所以,九月不許任何人說爺爺的壞話,她一項一項地開始列舉爺爺的好:「爺爺每天都給我講故事,爺爺還給我做了一個漂亮的木凳子,爺爺給我買好多好吃的,你媽媽都不買『金箍棒』給你吃。」
在九月心裡,「金箍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買好吃的東西給她的人,肯定是最愛她的人。
卓然被她不斷開合的小嘴打敗了,露出一副艷羨的表情說道:「你爺爺真好。」
聽到他的肯定,她才自豪地揚揚眉毛笑了。
那是嚴九月童年的那段留守時光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兩個寂寞的小人兒,每天一起看小人書、玩泥巴、幫吉吉打扮,他教她背古詩,她教他玩彈珠。有時候,兩個人一起協作,從嚴老漢家的一段矮牆裡翻出去,偷偷跑到離鎮子不遠的後山腳下玩。
明山秀水,阡陌相連,滿眼蒼翠的綠滾上天邊。他帶著她,在溪水邊捉螃蟹、抓蝌蚪,有時和田裡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趕在各自家長回家前再各自歸位。那段時間,她常常「咯咯咯」地從夢中笑醒。
直到有一天,卓然的媽媽忽然提前下班歸來,卓然聽到門鎖響動,連忙手忙腳亂地從嚴家的院子里翻回去,情急之下,半截還沒吃完的「金箍棒」掉在了地上。
卓媽媽姓沈,是鎮醫院的護士長,因為職業的緣故和性格使然,有一種讓人反感的潔癖,家裡的每樣傢具都要各自歸位,兒子永遠不能像其他小孩那樣吃街上的食物,當然包括這半根來路不明的「金箍棒」。
她看到那個玉米棒棒,立刻有點兒誇張地叫起來:「哪裡來的?誰給你的?家裡那麼多零食,誰讓你吃這種垃圾食品的?誰給你的?」
卓然緊張地後退了幾步,將那半根棒子迅速撿起來藏在身後,眼神里卻第一次流露出抗拒和不服。
九月扯著脖子,豎著耳朵,像小偵查員一樣趴在牆這邊,擔憂著卓然的命運,誰知,爺爺這天恰巧也回家早,看到她躡手躡腳的樣子,笑呵呵地問:「九月,藏在那裡幹啥呢?」
她使勁地對爺爺擠眉弄眼擺手暗示,爺爺還是不明白,自顧自地說著:「快來看,爺爺又給你買『金箍棒』了。」
隔牆有耳。牆那邊很快引發了一輪爆炸,卓然媽媽看著兒子滿頭大汗呼吸急促的樣子,再看看自家牆根下放的那個椅子,明白了一切。她怒不可遏地伸手打掉了兒子手上的東西,責罵聲不絕於耳。
「誰讓你吃別人的東西,沒出息的玩意兒。」
「走,跟我回去。」
「我告訴你啊!以後不許跟老頭家的孩子玩。聽到沒有?」
卓然依舊咬著嘴唇沉默著。
「聽到沒有啊!以後不許和殺人犯家的孩子玩。」
責罵聲漸漸消失,連同卓然的委屈一起關在了門內。牆這邊的小九月,聽得心驚膽戰。許久,她才仰起臉撲閃著眼睛認真地問爺爺:「爺爺,殺人犯是誰?殺人犯家的孩子是誰?是說我嗎?」
爺爺剛才還笑意縱橫的臉,忽然怒氣肅殺,他沒有回答,自顧拉起了九月的手,悶聲說:「走,回家吃飯。」
雖然沒有得到答案,敏感而聰慧的孩子卻隱隱感到,殺人犯家的孩子,說的就是她。這是什麼意思啊?
晚上吃飯的時候,一直沉默的爺爺忽然開口:「卓家的孩子有肺病,會傳染,以後不要和他玩了。」
爺爺的語調雖然不緊不慢,卻一臉嚴肅,不容置疑。九月困惑地點了點頭。
不久,爺爺在僱主家的木工活結束,開始每天留在家裡陪伴九月,而卓然也不再一個人獨守家中,卓媽媽向醫院請了假在家陪伴他。九月常常在牆這邊聽到她的嘮叨聲,卓然的咳嗽聲、讀書聲,卻再也沒有看到他的腦袋出現在牆頭。
有一天,她趁著爺爺在屋裡做活沒注意,又手持一根「金箍棒」顫顫巍巍地爬上了牆頭。卓然正在院里的小桌上吃飯,仰著臉看著她,嚅囁了半天沒有說話。卓媽媽恰好從屋裡出來,瞥了她一眼,拉起卓然,摔摔打打地進了屋。
彷彿有一堵牆高高地砌起,將他們隔開了。
那一年,他九歲,她六歲。她剛剛學會了他教給她的一首古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他讀詩的時候,搖頭晃腦,活像一個小先生。她背詩的時候,五月的第一朵木棉正悄悄開放,他們都不懂詩里的含義,但她知道,這是一首很美的詩。
2隔牆壓枝的桃樹春色落盡,長出新葉。夏天到來的時候,爺爺有了新的活計,要去鎮東頭為人做傢具,又留下九月一個人在家。每次出門前,爺爺總會囑咐她,乖乖待在家裡,到了九月就送我的小九月去上學,爺爺要去給九月掙學費。說得像一段繞口令,逗得她咯咯直笑。
爺爺一走,九月馬上不安分起來,一會兒趴到牆邊聽聽,一會兒爬上牆頭悄悄瞅瞅。隔壁一整天都靜悄悄的,也沒有看到卓然的身影。她隱隱有些失望,只能和吉吉玩。
中午時分,隔壁有了響動。九月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院中。
她看到了他。
他正顫顫巍巍地貓著腰匍匐在牆頭,朝他們從前經常翻越的那段矮矮的斷牆爬去,但牆已經被嚴老漢不久前修補好了,此路不通。他四處看看,最後在自家后牆外的沙堆找到落腳點。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和她說話,但在他跳下去回望的剎那,兩人的眼神,完成了一場簡單的問答。
卓然在跳下牆后發出一聲「哎喲」,再無動靜。九月依樣爬上了牆,發現他已不見了蹤影。她連忙跳下,四處張望,不一會兒,發現他正站在後巷的一棵槐樹下。兩個人的目光撞上,他又連忙佯裝無事地移開,然後扭頭朝前走去。
九月跟在他的身後,一前一後,保持著大約十米的距離。她跟著他,走過午後人少的街巷,路過小吃店、米店,經過鎮上的奶粉廠,又走過一片一片剛剛收割完畢的麥田、一個散發香氣的果園……兩人一直走,一直走,朝著大山,更遠的地方,彷彿永無止境,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回頭。
那天的天空好像特別藍,雲朵在頭頂移動,彷彿在和地上的他們賽跑。九月走得大汗淋漓,午後的熱風在皮膚上四處遊走,她的心裡充滿冒險的激情和快樂。
可是卓然彷彿不知道她跟在身後,他走走停停,時快時慢,悠然自在,就像是一個人出來遊玩。
兩個身影一長一短、一前一後地移動著。他們路過一戶山裡人家,野牽牛花爬滿籬笆,老母雞躲在豆角架下,一切都寂寂無聲,偶爾傳來幾聲知了的叫聲,更顯得林靜山空,世界彷彿都沉睡了,永遠不會醒來,彷彿就剩下他們兩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山間的雲彩變換著色彩,最開始是金橙紅,後來是玫瑰紫,他走在前面,彷彿要融進那滾滾暮色中。
她忽然有些害怕,在後面站定,大喊了一聲:「喂!大壞蛋!」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這一次她幾乎是聲帶哭腔地喊起來:「大壞蛋,等等我啊!」
卓然忽然回過頭來,惡聲惡氣道:「跟屁蟲,幹嗎老跟著我啊?回去!」
她咧開嘴得意揚揚地笑了。哼!大壞蛋,讓你和我裝不熟。
說完他又馬上轉身朝前走。九月倔強地緊跟了幾步,在後面繼續叫嚷:「大壞蛋。」
他忽然又回頭,厭惡地看著她,喊道:「別跟著我。你爺爺沒有告訴你嗎?我有病,會傳染,會死人的。」
她愣在那裡,一時語結,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好想告訴他,我不怕,我不嫌,可是,看著他惡狠狠的樣子,她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他卻將沉默當做了默認,於是從鼻孔里發出一個自嘲的「哼」,輕蔑地說:「反正我也不想和殺人犯家的小孩玩,別跟著我。」
她一聽氣壞了,像小瘋牛一樣沖他急赤白臉地叫喊起來:「你胡說,爺爺不是殺人犯,爺爺是好人,爺爺是好人。」
他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氣鼓鼓地站在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