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心蟲亂拱
李幾星長得還可以,高高瘦瘦,少時家貧,父親老早用二斗芝麻給他說下個童養媳,沒能長到婚嫁年齡,就夭折了,再后被小寡婦勾搭上了,居然生出兩兒一女,天上就掉下個大餡餅,偏就砸他頭上,個子高了有屎吃(黃白亮語錄)。
黃白亮是三個人中,最下作那一個,且手不老實,喜歡從所過地方捎帶,和個瞎眼大他許多歲老女人湊合著過,瞎不曲曲的人,居然生出個兒子,種子的力量不容小覷。
楊瞎子跟這些人全熟,尤其是最後這仨貨,他到的時候,太陽幾乎正南,那個大門朝北的院子安靜得很,人們吃完飯,折騰累了,紛紛挨上床,正在曬牙骨,外面世界無論喧囂,這裡卻依舊靜俏俏,男人女人在這裡找到了和諧。
楊安東一推門,門是虛掩沒關,站門后那兒,就「嗯哼」一聲,他這是叫魂,半天過去,沒人應聲,就直接把門關了回去,徑自往西屋去,一推門,跟想的一樣:老臘肉胡沁芳正在床上,如魚曬翅,他勾回頭瞅一下,沒看見什麼人,就撩身進去,慢慢虛掩上門,像動畫電影里的小丑,然後蹲下身子,對著胡沁芳又黑又胖的臉,彈了幾下,然後一屁股坐地上,用他那尖厲的嗓子哼唱上了:
南邊的太陽就要西墜了,
黃家大院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楊安東還想再彈幾下,「叭!」一小掌,手被人打開了。
胡沁芳揉了幾下眼,「哎喲,是你個瞎種,我以為哪只大叨豆呢!他又找你了?」屁股一轉,坐床上,用手攏一下短髮,「我剛迷著,你個老和尚就來了,這回得讓他下點兒金豆子,我們不能一遍遍跟他瞎跑!」
「胡姐說的是,驢也是這麼想的!」
「你個死剁頭的,咋還沒了正形,你多勸,我們這邊甘秀萍就多搖頭,火候差不多時,得下這個,這趟去,甘秀萍可以留那兒一段,幾天幾沒問題!」
「就不怕癟三偷嘴?那小子看著一瘸一拐,心跟螞蟻爬似的,酥擼酥的!」
「放心,不見兔子決不撒鷹,甘氏可不傻!」胡沁芳信心滿滿。
十里集距離三木公社,還真不止十里,從哪兒到那兒十里,天曉得,許多人一頭霧水,十里集外不遠就是敞碼頭,那裡終是繁忙場所,船從白莽河上游到那兒天然打個道盤,河窄了,飯店、菜場、商店一應俱全,挨挨擠擠,像個人捧著這些吃水飯人所需,就直鉤鉤捧到你臉前,飯香煙酒副食飄著香,勾著魂,但凡過往船隻,從那裡經過,沒有不在那兒落腳的,敞碼頭水肥人更肥,楊菜花那小嗓子,捏捏出細細的腔。
「老闆哪,吃飯不?」聲顫腰擰,像春天裡的柳條,柔美硌心。
「都有哪些菜?」要是有人多問一句,估計就被粘住了。
「想吃啥都有: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裡游的,還有你心裡想的!」這是又虛又實,誰讓她張長好看的臉,她是李建闊的情人,廚子張大泥是聘的,這敞碼頭歸這個人管,它是李精倫堂侄,在這一小爿地方,擁有絕對話語權,老婆姜英是個醫生,跟胡艷萍關係鐵,胡是十里集中心小學教導主任,李建軍的女人,在十里集雖有幾股力量鼎足,要說老大,還是李家,政府有人,李精倫雖老,老當益壯,糧食行管了幾十年,硬要追溯,得從解放前說起,夠寫一本書的,李精倫親親兄弟五個,又開枝散葉分出多少個小家,石興洲跟李建軍友誼屬於代傳,當然現在石興洲人模狗樣的,混成了姚崇年秘書,至於是不是帶「長」,不得而知,反正下面傳得厲害,如果當年沒有李精倫庇佑,估計墳頭草不知是青了黃,黃了青多少回了,要不怎麼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恩是恩感的,心是心攬的,就沖這,十里集你就知道是誰的天下了。
李建軍雖不是十里集一把手,許多事一把手得仰仗他,這是強龍與地頭蛇的鬥爭法則,人浮於事,既這麼著,下面趨之若鶩的人不在少數,李建軍家經常是高朋滿座,李精倫是力勸李建軍悠著點兒,但初生牛犢子不怕虎,在他眼裡,一切都如塵埃:問世間誰是英雄?舍我取誰?李建軍不以為然,認為李精倫老了,露怯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抱著爆藥包,沖向日本人的李精倫,曾經沸騰的熱血,逐漸冷卻。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李精倫經常搖頭嘆息,盛之狀,衰之禍,曾經苦心孤詣幾十年遠交近攻,會在不久的將來,如山崩塌。
即將退出歷史舞台的壓迫感,讓他出現過度焦慮,就不能做個閑雲野鶴嗎?想起好友李精妙,更想起他的二兒李建木來,心裡立馬生疼起來,當年自己拉的一條並不被人看好的紅線線,雖不能稱得上碩果累累,至少傳了宗,接了代,超過期望值,好事總是多磨,據聽說生個厲害的小角色,六歲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鐵齒鋼牙咬人肉於地,這是怎樣一個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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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身邊常圍一些吼嘿哈的人,這些人唆鬼上吊,翻臉勝似翻書,他居然動了要來看看我的念頭,我一個凡夫俗子,有啥可看的?也許他會很失望,一念之閃,不會很快動身,也許會一閃而過,再閃、三閃也許會成行,倘若我知道他要來,我會勸他:我並沒有長著三頭和六臂,我也是普通人一枚,看了會失望至極,還是留在神密里,可以有無盡遐想:把想像得更豐滿一些,他是我大我媽的媒人,我不敢小覷,沒有你這個月姥,世間哪會有我這麼個潑皮的玩意兒?
白莽河流至敞碼頭,彎出一個孤,出了敞碼頭,就筆直西行,蘆葦在兩岸密生,河寬水緩,百軻在那裡爭流,水鳥在那裡啁啾,韻就不咸不淡生出煩膩。
李建闊不能超過三天,必請李建軍吃酒,一般李建軍從不買單,但他經常拉鎮上、縣上一幫人也胡吃海喝,每年光招待費都得大幾千,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楊菜花如野地里薺菜,白白的小花,象小蟲爬在菜梢,密生的,每天春天,她都會著人抽空野地里挖一些,吃慣山珍海味的人,油腸肥臉,偶爾吃些純天然的東西,稀奇趕口,楊菜花名俗人俗,總是噘著小嘴,講李建軍吃白嘴,李建闊說她知道個屁,屁她是知道,屎里藏的氣,多了會自噴,沒了就自生,但這事她真不懂,李建軍何許人物?能來吃你的,就是看得起你,這是面,今後有個啥事,都不用怎麼張嘴,他手下那幫手起刀落之人,能給你辦得妥妥的,這是一種種和收的學問,敞碼頭富得流油,進賬出賬全在李建闊手裡攥著,飯店那點兒收入,就是毛毛雨,當茶喝都不夠,那裡有個白莽關,不丟錢,過往船隻出不去,一天過多少,哪有什麼底?除了胡艷萍,其他女人李建軍還真就看不上,文化這東西就是不一樣,只要根植在你皮肉之間,你的靈魂立馬有了靈性,寫意舒情,女人嘛,頭髮長點兒,見識短點兒,無可厚非,如果一味左右男人,她有可能失去男人,尤其是那些優秀的不缺女人的男人,他們可以在人世間橫刀立馬,得失要怎樣衡量,那麼複雜,女人哪裡懂?
姜英知道藥效,會打針,很多時候,還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幸福是水,溢在心縫裡就好,不比擠出來,擠出來就是眼淚,賣慘不能搏得男人同情,嫌棄只會增加,姜英不是沒有耳聞,很多時候裝不知道,這是多麼冰雪聰明。
李精倫的日子,是午後的陽光,已經西斜,夕陽無限好,時間長不了,這是作為人最不能容忍,但又無計可施的事,這會兒和死神爭一日之長短,哪裡還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所以活著比什麼都重要,無論你曾經怎樣叱吒風雲,怎樣高貴?都不及拉長生命,生命真的誠可貴,愛情價不高,到了眼下,許多人已經放棄了愛情,誰有它照樣一日三餐,有了它,頂多節外生個枝,算是錦上添朵花,撫去人生遺憾,多些聊以自慰的事,這與生命隔空喊話:不虛此行!值了還是虧了,角度不一樣,結論也不一樣。
曾經抓住,必須放下,曾經遺憾,等待歲月塵封。
白莽河依如往昔:淙淙潺潺。
十里集在白莽河下游,算是河埠集鎮,磚瓦結構和土草結構各佔一半,這是差距,在那兒擺著,摳不掉,抹不去,甚至旁人家的全家福都有這時光掠影,那些泛黃的、模糊不清的照片,是記憶在逐漸淡忘,曾經那樣生活過,笑過、哭過,還裝過,偽嚴重,假認真,笑過也可能是刻意,要給歷中留記憶,總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別人。
日子還如水淌,沒完的繼續,戛然而止的就掩埋,放縱的還想繼續,得到的尚且不足,遺憾還想彌補,放下的又覺不忍,總想盡善盡美,人生就是一盤下不完的棋,遺憾才是結束,更是完美,淹在水裡,大多數爛掉,李精倫站在河邊,河裡是他倒垂的影子,漣漪像脫衣服一樣,一層層褪去,這是我嗎?蒼老成這樣,他突然感到日時來去無多,那會兒夕陽吊在天邊,幾多不舍,他慌忙從河邊逃離,今生來世必須要見到我,彷彿這是天布置的,必須要完成的一樣,蹉蹉跎跎我都十多歲了,小二十年沒有到三木了,心就緊一陣慢一陣子莫名驚詫:我活瞎了,活廢了!李精妙那老小子像掉腳後跟一樣,每年至少一次來十里集,不是要買什麼東西,就是帶些東西來看他,來而不往非禮也,呀~!呀呀~!忙成了暈子,我都非禮人家這麼多年了!過去怎麼都不覺得,認為一切應該的,看來不能夠呀,就算你有天恩朝人,這恩也他媽早還完了,再這麼馬蹄靴子倒著穿,那叫不識抬舉,他誠慌誠恐這麼想,汗珠就叭嗒叭嗒掉下來,心就虛虛哆嗦,發顫,像風中之竹,不行嘞,必須要去三木,很多事都是道聽途說,必須要踏上那片土地上去,不然心就撬著,落不到實處,夕陽加重了去心似箭。
自行車不會騎,兩地沒有直通車,彎彎繞跌落,看那時,太陽敏感且脆弱弱,也就一頓飯時間,他等不迭,於是,還和二十年前一樣:套上馬車,臨出門去,家裡沒人,也不和人講,就趕上車,去了三木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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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界天時擦黑,到處找不到人的李建軍,急得一頭霧水,找來李建闊,在電話並不普及的年代,一群人像瘋子似到處亂撞,胡艷萍和孩子回到家,弄了飯,餓得如同陀螺亂轉,還不敢吃,嫁給有能力的男人,就得跟著他的節奏走,太快了,你沒城府,太慢了,你笨,跟不上節奏,一直折騰到九點多鐘,還是手下一個人提醒,才想起來:老頭有可能訪友去了,必是三木公社,兩個老李頭的友誼,一直到一方死去,另一方仍然不肯忘記,一天能走,每年至少一次去墳地上探望,這種友誼牢不可破,死了不休,讓人嘆為觀止。
時間跌進黑暗裡,兩個老李頭,在我家裡推杯換盞,小油燈下一直把酒喝到深夜,倆老頭像倆個老小孩,一個不服一個,二斤地瓜燒喝得瓶見底,都現微醉之態,喝的是花生米,干辣椒皮和鹹菜,還有幾個煮熟的鹹鴨蛋,當時,這是我家最好東西,從春淹到夏,從夏又到了秋,延至冬,四季轉換,挨了年,又走到春里,一直淹在小口罈子里,與一堆鹽土為武,且不枯不爛,在這方面,我媽有技術。
「有能再喝二斤,你以為我怕你?喝酒你不行,搞個什麼事,你比我強,蘭香,蘭香,再上酒!」我老爹真是酒司,那叫一個不含糊,我媽坐在板凳上打盹,人家正常酒意綿綿。
半天我媽才醒,揉揉眼,打著哈欠,「什麼時候了?我都睡一覺了。」可不是,誰家雞都叫頭遍了。
「李老二,說誰不行呢,二斤就二斤!」這還不吃鋼了,「你去我家喝這麼些年酒,二斤怎能夠?我得把它找補回來!我本來是捎帶腳來看看小黑子,可惜他不在,上中學去了!」
「真上呀?」我媽吃驚。
「不含糊!林蘭香,任何可以不給我酒喝,你得給,你這婚事沒我能成?當中無人事不成,你說那姓何的人眼該不該摳?他說你不生長,這屎盆子扣你頭上,我咋這麼不愛聽呢?自己不行還說地里不長莊稼,他命里沒人種子,硬說地不行,那人我見過,清黃寡瘦,身上無肉,這會兒還死沒死,不是我咒他喲,小黑子、桂蓮子、小安子,這些都是什麼?上酒,我還不信了,這一跤,我能輸給你?林蘭香明天無論如何,你要帶我去見小黑子,不然----」說著說著,他落淚了,並拍拍胸口,「我這兒過不去呀,建木?就?點兒,一娘生九等,個個不相同,李建木生時,出過多少幺蛾子?那時楊思懷跟瘋了似,非說那他是那誰托生的,老弟記得!是誰!」他扳過李精妙肩頭,「叫啥來著的?」揚臉向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