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當隊長,別人不服
魯泊年的兒子魯延年不錯,記著老四的好,李精邁死時,帶著十幾個人來幫忙,他和父親走的是截然不同兩條道,儘管當時正趕上渡江戰役前系,部隊調動頻繁,還是抽出時間來幫忙,父子恩怨締接。
李精樹身體雖不好,走在回來的路上,戴著頂草帽,騎著是驢,驢磨磨蹭蹭,溜邊老是不走正道,有個抓泥鰍的,曬得象炭頭,十七八歲,精瘦精瘦的,扯著個破鑼嗓子,唱著鳥歌:「哥哥你好無才,賣了良心才回來……」「嗯?」李精樹抹了一下下巴鬍子,到了抓泥鰍那兒,從驢上滑下來,把驢拴在橋欄,快跑幾步,對準抓泥鰍厥起的屁股就是一下,把人家踹在泥水裡。
「你是誰?憑什麼?」跌坐在水裡的小孩,撲騰幾下,爬到岸邊,衣服羞羞答答滴水,撫了一下臉,看清來人,這個人面相不像是壞人。
「老子看你不爽!你唱啥嘞?唱得我心裡擰巴!」
「我唱我的,又不是唱給你聽!」事是這麼個事,躺槍撞點上了。
「我警告你:別給自己找不自在!」李精樹用手點點小孩的腦門,走回去牽驢,抬一下頭,日頭大半晌了,就爬上驢,走了。
走沒幾步,又聽見那讓他生氣的調調,僵直一下,看見小孩已經爬上高坡,要追恐怕費勁。用手點點,咬咬下巴,人這時候無可奈何。
六月,李精妙父子數人,帶著多名社員,在李精邁的宅子上,建起了六間草房,陳蘭英帶著孩子們和李巧巧就住了過去,這是安身立命,李建輝雖和李精妙分開,但彼此關係一如既往。李精樹看得希奇:這股力量,老二沒有呀?怎麼就……噢,魯氏的力量,不容小覷,投我以桃木,報之以瓊漿,李精準雖死有藏身之地,可這顧他人之命的恩典,象小河流淌,惠及後人。
李精樹的大兒子李建松帶著他的女人朱九紅和孩子們在李精邁老宅子東,也蓋起了三間草房,因為李精樹二兒子李建良的女人肖氏單字梅馬上進門。
日子水瀉,幾朵浪花,又幾多平緩,李精妙和李精樹再不怎麼兌付,終是親兄弟,象兩棵纏繞的藤,流淌著相同的血脈,兄弟倆雖尿不到一個壺裡,但日時悠長,後輩在開枝散葉中,難免有交集,兄弟倆誰也不說破,彼此心照不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早開禁是孩子們。
經歷大躍進,三面紅旗雖說還在高高飄揚,可是困難的日子,隨著戰爭的消彌,而逐漸加劇,休養生息一段日子,人口劇增,土地還是那些土地,但終究長不出金子,鹽鹼地就如地圖上的省份,這兒一塊,那兒一塊,除過鹽鹼外,遠遠看去碧綠青蔥一片,當你欣喜若狂跑過去,你會如閃了腰閃了眼,因為你能看到的大部分是稗子,莊稼稀稀疏疏,瘦瘦弱弱夾雜其間,象是草的點綴,人糞尿、豬馬牛羊屎,實在太薄,鋪不實地面,實在不是鹽鹼和野草的對手,拔了頭茬生二茬,自從有地,就好好經營,入了社,吃了不到一年食堂,就吃不下去了,大部分地歸了生產隊,隱瞞身份的李宜忠不知哪根燒對了題,大隊副書記賈雲龍就力薦他當隊長,當時石雲生還在,但病入膏肓,下面反對聲一片,算是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後來居然真的當了隊長,這是出乎李建玉意料之外,十八歲就跟著工作隊混,混到今天,也算有點兒模樣,當了大隊會計,他是死活不同意李宜忠當這個生產隊長,儘管梁修身做了他很長時間思想工作,他就是想不通,群眾會上也未通過,但賈雲龍身為大隊副書記,執意要提拔這個人,他也沒有辦法,梁修身關鍵時刻當了老好人,婦女主任孫爽倒是和他一樣反對,那是私下裡,桌面上連個屁都不放一個,他的三角眼,吊幾回不管事,木已成舟,他一個人孤掌難鳴,真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一個頑保長的兒子,要跳出來領導我們貧下中農,這是多麼大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建玉把雞爪子一樣的手,攥成拳頭,捶在老式烏木桌上,那是地主家的物件,李建彬在上面寫過作業,頑保長是李宜忠父親李建太,雖只幹了短短十八天,做過的壞事,足以寫一本不是薄薄的書,行之太暗,見不得亮光,定成份時,終究沒有過硬的事佐證,不了了之,加之李建太見大事已去,把他認識的壞人全部咬出來,洗白了自己:他是被別人逼的!糊塗的年代,如火如荼,最後這個沾著人血的頑保長,卻成了下中農。歷史開了點兒玩笑,貽笑大方。
烈日炎炎,驕陽似火,李建木一刟鉤下去,這寸勁就是這麼足,犁耕耙趟,愣是被把這東西翻出來,他這一年早已經過了三十,一個不知興衰榮辱渾渾噩噩渾日子的人,居然刨到一樣東西,那聲音不對,不是地,也不是磚頭瓦碴子聲,有金屬磕擊的聲音,他喜出望外,城府淺,「我刨到東西啦!」冷不丁這麼一聲,他站起來,望著眾人,大家看他一眼,不相信搖著頭,這事發生1960年,並且他還是名聲掃地的老光棍,和姓梁的女子青春碰了一下,污水撒了一地,自此許多人在心中認為:他無能,他不會,儘管沈氏托親帶友,拿臉蹭著人家屁股給他說親事,到嘴邊煮熟的鴨子飛了,別人只得說,「沒合適的,碰到合適的我給你家李建木提!」這是託詞,一轉身人家撇嘴,這意思再明了不過,女人是朵花,開得正艷,花粉沒人采,豈不是糟塌了?平生很貴,不能浪費。
李建木見沒有信子,就彎下腰,撅著屁股,往深里掏,結果掏出一枚手榴彈,他不是炫耀,而是狂叫,象被蠍子咬了,「我挖到一枚手榴彈!」,眾人轉身,要看個稀罕,他的手扎煞著,除了泥,什麼也沒有,手榴彈掉莊稼上,砸壞一棵社會主義的苗。
人群中竄出一個人,他聽到重物墜地的悶,別人還在發愣,他確信一切都是真的,撒丫跑過去,一把推開李建木,「一邊去,你不覺得礙事嗎?」這個人有名號:二土匪!劉長根生猛,長得高大粗野,鬍鬚是長野的茅草,只要不是冬季,喜歡坦胸露乳,力氣大,脾氣暴,打仗象過年,石雲生干隊長,拿這種人沒辦法,冬季感染上風寒,且年歲大了,有哮喘,最近愛咳血,這是某種不祥的徵兆,大家心知肚明,卻不說破,鄉野之人,還有一寸厚道,雖虛,手指能戳破,可沒人戳,他這是要和閻王爺親嘴,有經驗的人看過石雲生,搖頭嘆息:這是好人不長壽呀!這不是詛咒,而是幾十年看慣生老病死人的經驗,出奇地准。
劉長根把銹跡斑斑手榴彈撕扯莊稼擦擦泥,往肩膀頭上一扛,三步並作兩步就走回去。
李建木也不言語,拍拍手上泥,彎腰拾起刟鉤,準備繼續勞動。
「二土匪,你要幹嗎?」
「不幹嘛,帶回家玩玩,不可以嗎?」他對名不正、言不順的隊長李宜忠,根本沒看在眼裡。
「難道你沒聽過唱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一切繳獲要歸公!」
「聽說過,可是你算哪根蔥?石隊長他老人家還在,你只是代理,什麼叫代理?臨時負責,再說,在社員會上,你這個代理不還沒通過嗎?你真以為你轉正了?我們承認你了嗎?」
「我要你承認?我是賈副書記親自提拔的!」
「梁書記提拔都不作數,李會計投你的票了嗎?賈雲貴副隊長舉手了嗎?賈雲躍保管員點頭了嗎?田大記工員認可了嗎?你人五人六的,站在人堆里不幹活,象個地主家監工,專門賊眉鼠眼看大姑娘小媳婦,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騷公雞一隻,你的騷筋從你的蛋上,通到你腦門上,你要能幹隊長,我至少也是個大隊副書記!」
「劉長根,別蹬鼻子上臉,小心那玩意兒把你炸了,雖粉身碎骨,卻輕如鴻毛,你要是固執己見,我讓大隊基幹民兵押你去三木公社,把你交給劉子凡書記,此劉非彼劉,八百年前也許你們是一家!」
「你以為大隊民兵是你家家丁,民兵營長陳仲秋聽你吆喝?要交也不能交給你,我信你不過!」
「那你交給誰?石雲生?他要是眼一閉腿一翹,你是不是還要送到墳墓里?」
「不是不可能!一臣不保二主!」
「喲呵!你是岳飛幾世孫?你要是改了姓『岳』,我就信你!改是不改?去家問你大!我估計:老傢伙一刟鉤刨你仨窟窿,能耐得!」
當時,年僅十五歲的石桂梅正扎在人堆里幹活,全身痙攣一下,象電擊,她是石雲生最小的女兒,是石雲生掌上明珠,在她未能借前面哥哥姐姐們之勢發跡之前,就是個地道的農民,後來發奮圖強,成了一名主刀的醫生,這種變故,是有原因的,她當時沒有吱一聲,悶頭幹活,誰說厚德只載物?也載人,三十二年之後,石桂梅一把明晃晃的手術刀就在李宜忠身體上割來割去,且是李家花了大價錢,請人家割的,術後半年,一命嗚呼,一口發黑的血噴在地上,象一朵紫花,特別絢爛,命數,無法抗衡。那種血色,暗紅帶黑,不用摻水,可以直接染在棺材上,鋥明瓦亮。
「算啦!兄弟,給我個薄面子,他會殺你銳氣祭旗,這小子也不是省油燈!」賈福生臉兒貼著劉長根,「小人正得志!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在他肩上拍一走開,聲音太小,別人聽不見,快走幾步,笑笑,大聲說,「李隊長新官上任,這頭一把火燒得太旺,烤人,給個台階下唄!」賈福生素有「老狐狸」之稱,是公認的賈雲龍的謀士。
「他是不是省油燈,我也不用他照亮!」劉長根吐口唾沫。
賈福生笑眯眯的,走到李宜忠面前,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屁股還沒把椅子焐熱,要收拾人,也得等坐穩了江山!」
「你看石雲生能不能逃過這一劫?你給我透個底!」李宜忠笑起來有些狡黠,那張粗糙黑臉,有一道狐光閃過。
「這事你不用問我,你本門裡有李百通!」
「我和他對面不啃西瓜皮,他說我是亂世之奸臣,我能記他一輩子!石雲生會不會是一棵還陽草?你這隻千年狐狸,通讀過《聊齋》,鬼鬼神神的事,你比李百通強!說說!」
「說不好,命數天定,你小子要淡定!要收放自如,別把自己鎖死!」賈福生回過頭,「長根,你也別擰巴,交給他,再說,也不是你從地下刨出來,慫人有憨福,說不定上頭還能有個說法!聽人勸,吃飽飯,順坡下驢吧!」
「給你!老賈,老狐狸,都說人面貴如金,今個兒這面子我給啦!」劉長根拾起地上手榴彈,腰一彎,順地扔過去,李宜忠機警,要不然,炸不死他,砸一下完全有可能,跳蚤一樣彈跳起來,手榴彈在腳下,栽個跟頭。當年晚上,一向吝嗇的李宜忠,拎著二斤點心,去看了重病中的石雲生,他哪裡是去看人,分明是探風,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送去了一道催命符,第三天傍晚,一天瑰麗的霞,讓人看個不夠,天生異相,石雲生想想李宜忠的話,情緒激動,一口濃痰卡在嗓子里,象塊磚,嚴絲合縫把喉嚨堵上,象繩勒一樣,眼睛睜得溜圓,腳蹬手刨而死,且死不瞑目。
熄亮不盡時,石家小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一代犟人,走到生命盡頭。這哭聲在李宜忠聽來,就象《義勇軍進行曲》那樣:鏗鏘有力!他甚至哼起來,絆腳石終於搬開。然後,澎湃的激情,無法抑制,自己又唱又跳,「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天助我也,運氣來了,山算個屁呀,如潮水,躍山而過!
李建木因為這個,後來確實風光過一段時間,據有關專家鑒定:這是一枚日式手榴彈,弦已經埋在土裡爛斷,蓋也完全銹死,據說專家打開,分析其中成份,完全符合爆炸標準,李建木吐吐舌頭,公社、縣上都對其進行表揚,上過廣播,登過報紙,照過相,鍾吾縣長孫東洋和魯延年親自接見,還一起在縣招待所吃了頓飯,發了他一張蓋有縣府大印的獎狀,儼然成了人物,風光一陣子。
1961年春上,李精妙去了趟十里集,拜見在十里集上混得風生水起李精倫,這是幾代人的交往留下的恩惠,李精倫大些,自然是大哥,留了李精妙吃飯,酒熱耳酣,李精倫就問起二小子的婚事,李精妙長吁短嘆,李精倫拍下腦門,「二弟不必傷心,我想起來了:我一個戰友有個女兒,生得倒是十分靈巧,模樣我見過,那不能說是一等一人才,也是漂亮得沒邊,比李建木小許多歲……」
「你還是拉倒吧,成不了,我家那二小子,有個毛病,要不然也剩不下,早些年,我給他說過一門親事,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