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東西植松柏 左右種梧桐(上)
一連多日的陰雲化作酐暢淋漓的暴雨,終於守得日見雲開,驚悉發覺之時,已是五月上旬。
謝璞院終於從悲傷的冰霜里掙脫出來,恢復井然秩序。然而駕駛謝璞院這艘行駛在鋼絲上的大船,唯盼涇溪石險人兢慎,終歲不聞傾覆人。
「小姐繡的佛手針腳細膩、神態生機勃勃,真是應了那句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丫頭文蓮用盡心思想讓小姐開心。
「這首詩不是上個月才教給你?你倒會現學現賣。」
「只要小姐開心,文蓮做什麼都是可以的,哪怕是背誦白居易的長恨歌。」
謝無雙苦笑道:「你不嫌長了?」
「只要小姐每日教一句,總會背下來的。」文蓮想:也許教著教著,小姐便從自責里走出來了。
謝思玄哼著曲兒,一身華服倜儻瀟洒,路過妹妹的芳窗,「怪不得外面都誇讚謝璞院的丫頭人美嘴甜有文采,都想娶回去做老婆,果然是妹妹有耐心,教得好。」他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早就忘記了無關緊要的人命。
「二哥又要出門尋歡作樂?怕是臨安的勾欄瓦舍、燕館歌樓,都被你踏遍了吧。」
「追逐風雅,我之樂也。」
謝無雙微微嘆了口氣。
「妹妹,二哥在此,有何心事,盡說無妨。」
「沒什麼。」謝無雙搖搖頭,怕一開口就破壞了二哥的好心情。
謝思玄的手臂伸進窗子,談著身拍了拍謝無雙的肩頭,「冤有頭債有主,既然兇手伏誅,此事就算過去了。人啊,就這麼一輩子,活得洒脫點沒壞處。」
「二哥,是你派人殺的嗎?」
「不是。」
「真的不是?」
「這種事自然會有人替我去做,想抱謝璞院大腿的人多得是,犯不著髒了我的手。」
謝無雙無論如何也不願將濫殺無辜四個字與二哥聯繫在一起,「就算是他人代勞也不行,謝濮院以理服人。」
謝思玄呵呵一笑,「知道啦,我先撤了,燕館的兄弟們還等著我呢。」他一陣風似的,溜得飛快。
「少爺可真是十足的紈絝弟子,壓根兒不像個江湖人物呢。」
「他天生不是舞刀弄槍的料。」謝無雙道,「二哥吃不下那份苦,天生又沒有俠骨柔情的熱心腸。」
「那少爺都不做舞刀弄槍的差事了,小姐更該做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淑女了!」文蓮撥弄起肩邊的細發。
「深閨里的小姐一抓一把,有什麼稀罕?」
「怕什麼,小姐的容貌擔得起這個光榮呀,輕雲之蔽月,流風之回雪,怎麼看都像是在描繪小姐。」
「文蓮,你瞧雲姑娘生得怎麼樣?」她刺到佛手的花蒂時,突然想起孟松承看雲漠光的眼神。
「她?」文蓮鼓起臉,歪著頭,「不就是有幾分禍國殃民的姿色,不怎麼樣。」
「你看你,又任性了不是。」
「小姐,你就不氣她嗎?」
「氣她什麼?氣她的聰穎、勤奮和膽色?」
文蓮如鯁在喉,喪失了反駁的底氣,努了努嘴,只好說:「她身為女人,拋頭露面,顏面盡失,誰敢娶回去做老婆?」
「你這小丫頭,又小瞧她了不是,或許有朝一日她會是梧桐穀穀主夫人也說不定呢。」
文蓮嘴角垂下,更是咽不下這口氣,長得好看又如何?身份地位跟自己又有什麼兩樣?乾的差事不都是伺候人的?憑什麼她就是貴客,自己就是走卒呢?
「還沒想明白?」
「左想右想,她就是天生的運氣好。」
謝無雙嘆一口氣,「過來,瞧今天多好的天氣。」她放下手中針線,拉著文蓮走到窗前,去欣賞許久未見的陽光。
文蓮看見小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美麗的如同精靈,只想用世間最美好的詞語來形容她。膚若凝脂,眼若水杏,眸如秋波,發如黑雲,丁香色白牡丹長裙裙,多麼的芙蓉出水、國色天香啊!
連謝無雙皺眉的模樣都別樣的好看,「都傳郭莊主是中毒身亡的。沒想到聞空閣都不在了,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遭殃。」
「小姐,好好地別費神這些事情了。老爺、大公子、二公子都會想辦法去解決的。不過莫名其妙中毒死去,確實窩囊。」文蓮嘆道。
「祖母的事或許也跟聞空閣有關。想起之前祖母講述起十八年前的事,當時聞空閣為禍武林,家父不得不率眾圍剿,替天行正義之事,還動蕩江湖一個安寧。可惜本想除去薛郢一個,沒想到牽連了一家人。」
門外有人高聲報門:「小姐,乾元山莊傳來口信。」
關裕茶坊就在雲杉居拐出巷口的第一間,孟松承一早便喝上了茶,預備在未時截下雲漠光,不料快至晌午也沒見到正主的身影。賀然這才去敲門,果然沒有人應。
見賀然悻然而回,孟松承問道:「確實不在?」
「沒錯,夜不歸宿,真有這姑娘的。」賀然受不了公子如此抬舉她,下意識貶低她。
「既然如此,索性去梧桐谷吧。」
賀然欲言又止,「公子,既然有邱大夫幫忙,何必親自去請雲姑娘。她一介游醫,無門無派,若是再被她攆出來,有失您的身份。論地位,就算是梧桐谷,也不配與乾元山莊平起平坐。」
「事急從權,你小子還挺認死理。」
「公子,是人言可畏。雲姑娘生的不錯,你三番五次來找,難免被人視為好色之徒。」賀然一時沒把握住分寸,說出口才發覺言語有失,「屬下知錯。」
「好色之徒?」孟松承哭笑不得,「我要是好色之徒,蔣術奇是什麼?」
「都說他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朝夕相處,還能潔身自好,實屬難得。」
孟松承忍俊不禁,笑得開懷,「顛倒黑白,有點意思。」
賀然定睛前方駛來的馬車,奇道:「是謝三小姐!」他暗喜,沒想到謝三小姐的動作還挺快。
「是雙兒的馬車沒錯,你在這等著我。」
謝無雙湊巧剛要下車,沒想到孟松承挑開車簾闖了進來。
「來見雲姑娘?」孟松承和顏悅色。
謝無雙特地點了桃花妝,一笑嫣然,「與其悶在家中無所事事,不如來這裡跟她交個朋友。」她忽然想到什麼,從身後的格子里取出來一枚鼓囊囊的香囊,「送給你,裡面是丁香花的粉末,可以幫你近日睡得好些。」
孟松承雙手接過,硬朗的臉上忍不住甜蜜一笑,眉目舒展,英朗不凡。香囊布料觸感光滑軟糯,佛手的針腳細膩,想來無雙定是費了不少心思。他向前一步,拉近兩人的距離,抬手指尖輕描她的遠岫黛眉,「為什麼給我繡的是一株佛手,不是鴛鴦呢?」
被他撫摸過的地方閃過一陣酥麻,謝無雙臉蛋通紅,道:「佛手生長在陽光下,更像你。」鴛鴦她哪裡能袖,孟千山與衛照知才是親家。
孟松承再一次意識到聯姻的沉重。
謝無雙雙眸閃閃,「你怎麼來這了?」
「江陵有疫,慕容脫不開身,而害死郭叔父的毒藥急需辨認,不能再耽擱了。昨夜邱大夫化驗過後,告訴我這毒毒性極強,絕非烏頭青。事關人命,我不放心,想找雲姑娘再確認一下。」
「你不反感她的傲慢無禮了?」雲漠光確實讓孟松承吃了許多閉門羹。
「沒辦法,哪個醫術精湛的大夫沒點脾氣,慕容的性格也好不到哪裡。一來二往,我瞧她不是不講理的人,便咽下這口氣。」
「很難想象,你竟然會妥協。」
孟松承心中一刺,如同被點到癥結,矢口否認道:「對事不對人,只此一回。」
謝無雙猶豫問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問家裡,當年聞空山莊共沒了多少人?」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她也清楚這個話題遭人忌諱。
孟松承的嘴角緊緊抿起,「雙兒,維護正義是要有犧牲的。無論當時這個決定是否包含著偏執和衝動,逝者已逝,多想無益。」
「可即便是正義的,暴行仍舊是暴行,暴行會反噬自身的。」
「所以這麼多年來眾位世家叔伯對此事絕口不提,這段過往禁不起深究。」
謝無雙突然想起祖母同她講過的往事,抓起孟松承的手,「祖母當年力主對薛郢的血脈斬草除根,如此想來,因果循環,是仇家上門了。」從心底里,她對祖母的殘忍感到一陣惡寒。從理智上?不,用殘暴的手段殺害無辜,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除掉薛郢乃是群雄共識,斬草除根乃是群雄選擇,罪責不應該由謝老夫人一人承擔。」
「毒殺難以堤防,下一個會是誰呢?」她有種不祥的預感,「是不是有了黑山金蓮,我體內的毒便能去除?」
「雲姑娘是這麼說的。」
「壽宴時她提醒,還有人在暗中害我,關於此事我還有幾個問題想當面問個明白。」
「我陪你。」
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烏篷船停泊在湖邊溪口,謝無雙蓮步上岸,回首遠望,清晨的朝陽如同蒙著一層輕紗,躲進霞光的臂彎,自頂而下的山溪潺潺匯出,水波翻滾間折射出絢爛的波光。
「走吧。」見謝無雙駐足凝望,孟松承闊步前行,回首喚她。謝無雙應聲,只見她婷婷身影,正值花信年華,瑰姿艷逸,令人心折。
謝無雙嘆道:「這梧桐谷真乃世外桃源。」
孟松承捕捉到謝無雙眼底的流光,「我拉著你走。」
謝無雙笑笑便順了他的意。
兩人緩步而上,沿山溪而行,梧桐幽谷便在這座山背後。
謝無雙邊說邊行,「梧桐谷百年隱逸,在歷次江湖之爭中獨善其身,才能出落得這般高潔出塵。雲姑娘被梧桐谷奉為上賓,這番我們特地叨擾,怕是谷主會不高興。」
孟松承一笑,「蔣兄與我們自幼相識,這個面子他會給的。」
「術奇兩個字,恰恰能說明出老谷主對他的寄予。說起來,我更喜歡老谷主的名字,『虛懷若谷』,敦兮其若朴,曠兮其若谷。」
「江湖隱士,老谷主名如其人,那你可還有其他喜歡的名字?」
謝無雙面上一紅,「自然是有,榮曜秋菊,華茂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