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東西植松柏 左右種梧桐(中)
晨曦中,山花盛放其間,香氣濃郁。一時,山林中傳來簇簇的輕響。
山蔭處,林木遮天蔽日,光線近乎全無,忽從密林中跳出四抹靈縱的青影,如屏障立定在兩人一丈之前,四把利劍閃出微光。兩男兩女立在花叢白霧之中,男子著墨綠衣衫,女子著松綠色衣裙,樣式樸實,發束簡易,面無表情地看著兩人,「原來是孟公子和謝三小姐。」
孟松承不是第一回到訪梧桐谷,自是知曉梧桐谷的規矩,道:「勞煩傳話,在下有要事拜見谷主,這是拜帖。」他從袖口取出,拿在手上,輕輕一擲,拜帖飛出一丈,被其中一人剛好接住。
那人閱后,四人紛紛收起了劍,霎時隱而不見。
孟松承和謝無雙繼續前行,穿過稀薄的白霧,於淡霧之中露出來的一角屋檐如天空中漂泊的遊船,正是梧桐谷正門。梧桐谷正門就開鑿在山壁之上,穿過山體直入谷腹,才得窺見山中桃源。
一位身穿嫩綠色衣衫的姑娘迎來,道:「請兩位隨我前來。」侍婢恭敬將他們二人引至會客的清心齋,賀然立即奉上厚禮,來是貴客,康伯恭敬接過,備了好茶接待兩位,「孟公子、謝三小姐,兩位貴客有禮了,谷主與雲姑娘去了後山採藥,老朽已派人去請,還請稍候片刻。」
「蔣兄的身體如何了?」
康伯笑逐顏開,「哦,多虧了雲姑娘,谷主幾乎痊癒了。」
「上次來,聽見他偶有咳嗽,便託人帶了些雲夢谷的枇杷膏過來。」
康伯雙手接過,「孟公子有心了,兩位快請坐。」
謝無雙坐下后,接過侍婢遞過來的茶,輕呷一口,「清香沁脾。康伯,後山上種了很多藥草嗎?」
康伯連連點頭,道:「是啊,恰好有一片空地,雲姑娘瞧著浪費,便隨手撒了些南星半夏的種子,沒想到就成活了。」
卯時的梧桐林,愉悅的啼鳴聲。
晨光透過梧桐林厚厚的葉子形成一束束的光簇,照在雲漠光揚起的臉上。額間一圈琥珀垂墜反射出五彩斑斕的光,她就像一個紅色精靈,點亮了綠色的從林。漠光騰空而起,在眾多樹榦、高枝間旋轉跳躍。她明媚的笑容、清脆的笑聲,悉數填充在他的腦海,久久不去。
蔣術奇瞧她心情明媚,眼神煥發出別樣的光彩,「藥草還沒去看,便在這裡賴著不走了。」
她忽而躍至他的跟前,仰起臉認真地看著他,「昨晚宿在帳篷里,讓我想起從前,想起天山的雲杉林。每逢暑期,便與三五個好友一同躲進去玩耍,比試誰的輕功最好。躲個七八天,看誰捱不下去偷跑出來。」
「昨晚你說了夢話,就是那些好友的名字吧?」
「是嗎?我竟不知道自己有說夢話的習慣。」雲漠光有些小緊張,「那昨晚我擾你清夢,你豈不是睡的很差?」
昨晚,蔣術奇並沒有回房休息,而是在一旁的躺椅上睡了一夜。
蔣術奇搖搖頭,微咳道:「好在你睡得沉,我還擔心咳聲把你吵醒呢。」
「那你一定忍得難受吧。」
「不難。」蔣術奇笑笑,望進她純真好奇的眼睛,忍住慾望才難。他又想起昨夜雲漠光的喃喃囈語,像是針在刺著自己的心,終於問出口,「昨晚你夢到了好多人,但只有一個人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最多,檀樅,他是誰?」
雲漠光先是一驚,而後眼眸里點亮的星火瞬間黯淡下去,彷彿提到他就足夠哀傷,「是我的朋友。」
蔣術奇想起昨夜夢裡她流下的那滴淚,令人無限的心酸,「他對你很重要?」
雲漠光歪著頭想了很久,目光迷濛悠長,「他對我很重要,就像我心中的一座山,沉甸甸的,只是對他而言,我不夠重要。」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他看著她失落的臉龐,向前近了兩步,鄭重其事地對她說道,「你很重要,對我無上重要。」
「谷主——谷主——」方旭遠遠地輕喚,見到兩人說話,不敢貿然打擾,「孟公子和謝三小姐到訪,請您和雲姑娘過去。」
既有外客,蔣術奇忙斂住心事,趕至清心齋面客。謝老夫人辭世,蔣術奇作為見證者,深感惋惜,不忍拂了謝無雙的顏面。他穿過後堂現身,一見桌上的一摞禮品,他揶揄道:「孟兄,這恐怕不是來看我的吧?」
「蔣兄,我也不記得你有缺什麼東西。」
謝無雙笑道,「真是瞞不過蔣谷主的眼睛。」
「這裡頭有常千銀飾鋪的錦盒,會是給我的嗎。」蔣術奇通曉兩人的來意,意味深長與雲漠光對視,「三小姐身體修養得還好?」
謝無雙搖搖頭,「馬馬虎虎。」
謝無雙調整了自己的坐姿,好讓自己正對著雲漠光,言語誠懇,「我今日前來,是有事要請雲姑娘幫忙。」
「關於我上次說的話?」
「是的。」
「你體內的確還有一位毒,且潛伏多年。多虧了它的存在,枯星散才沒有對你造成嚴重的損傷。聽聞謝夫人生下你不久便體弱病故,就沒有想過其他別的原因嗎?」
「你的意思是?」
「你的另一種毒是從母體帶過來的。所以治癒枯星散的意義並不大。」
自從見識過謝無雙外柔內剛的膽魄,雲漠光對她倒是多了一些耐心,「三小姐的身體是虛了些,多用些進補食材便好。」
謝無雙道:「雲姑娘,你說的我明白了。只是聽聞枯星散的毒需要用黑山金蓮才能解,若是再遇上一個中它毒的可憐人,該如何是好呢?」
蔣術奇驟感驚詫,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解枯星散的毒竟需要黑山金蓮入葯,天下間誰人不知黑山金蓮的珍貴。
但這個問題雲漠光並不想回答,只簡單回了幾個字,道:「這種事,一事一議吧。」
「黑山金蓮常年由遼軍把守,雲姑娘如何得來?」
「這本是私事,而且先前同孟公子解釋過了,再說一遍也不是不可。我用以天山雪蓮之稀有換取黑山金蓮之金貴,是邊境走私的常規做法。如今黑山金蓮一瓣不剩,再無能力治癒他人了。」
蔣術奇神思一震,哪裡想得到治癒自己竟需要如此成本?無論是天山雪蓮還是黑山金蓮,均是千金難買,五百金的酬金簡直不值一提。
「如此一來,我死心了。若是另有方法為我解毒,雲姑娘不會像現在這樣拒絕我,對嗎?」
「謝三小姐還是不相信我所說的,既然無礙,保持現狀有何不可呢?」
孟松承見狀不妙,乘機將話題引到今日所為之事上,「不知兩位對臨海山莊之事是否耳聞?」
「孟兄是指郭莊主被毒殺一事?」
「沒錯,我奔赴清溪縣取來了毒藥樣本,想請雲姑娘幫忙檢驗。」他翻開手裡的約長寬二寸的方形木匣,裡面有一貼如同膏藥狀的東西。
雲漠光沒有立即接過,只遠遠的打量,這一貼是剝離好的茶渣。
「據郭夫人講述,進屋后郭莊主因為口乾舌燥,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須臾間便倒下。」
雲漠光這才接過,煽動掌風輕嗅,一股濃厚的茶香撲鼻而來。她已心中有數,問道:「郭莊主死狀如何?」
「面色青白,嘴唇發黑,血液凝固成棕色,血管暴起如枯藤,屍斑呈灰褐色。」
「聽描述像是中了烏頭青。」雲漠光邊回答邊從袖袋裡掏出一隻精緻秀巧的匕首,從木匣里颳了一塊茶渣出來放入隨手取來的茶杯中,飛速用匕首后側在左手食指快速劃了一個小口,快得蔣術奇來不及阻止。鮮血順著食指流到杯盞內,一接觸到茶渣,便由紅轉黑,血質咕咕地起泡,變得一灘鬆散。
雲漠光嘴角一顫,「不是烏頭青啊。」
「邱大夫也說藥性比烏頭青更甚,推測是植物提純的方法造成的差異。雲姑娘怎麼看?」
她悠然地擦拭匕首的污痕,「孟公子,我現在毫無頭緒,但若是你告訴我交於了幾位大夫化驗,說不定對我有啟發。」
孟松承看穿了她的不悅,「三位,大夫的數量會影響你的結論嗎?」
「會,如果是送到了慕容先生那裡,我就不用絞盡腦汁地去思考了。」
孟松承用微笑化解著臉部的僵硬,「慕容太遠,而雲姑娘你近在眼前,依靠你的智慧更加明智。」
雲漠光用餘光打量蔣術奇說話時的表情,可謂是平緩溫和,打消了顧慮,才回答道:「比烏頭青還要猛烈的急性毒藥不是沒有,但氣味如此特殊的毒藥我想起一種。」
「氣味特殊?」
「以我所知,茶的品質分三六九等,郭莊主日常喝的茶最多是年初新下的一級龍井,可茶渣經沖泡多次后,香味仍像特級龍井般濃郁,唯有奇鶬九頭毒可以達到。」
「奇鶬九頭毒?」謝無雙睜大眼睛,驚奇萬分,「這種毒我在祖父的札記里看到過,是大理國的一種鳥,甚為罕見,當地人稱之為彩鶬。選取世上九種毒性最強的毒物,與彩鶬鳥的唾液混為一體,名字取為奇鶬九頭毒。彩鶬鳥以茶葉為食,故此毒茶香四溢。但這種毒藥已經隨著毒聖石天機的逝世而銷聲匿跡了,天下間無人能製成啊。」謝無雙的祖父謝績廉稱號「武林學士」,是當之無愧的江湖百曉生。
聽謝無雙猛然念出師父的名字,雲漠光真是有些不習慣。石天機隱居多年,中原還沒有將他忘卻?這要是讓他老人家知道了,豈不是鬍子要翹上天?石天機本人曾炫耀說,天下間沒有人可以做到像他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何曾想他老人家的一舉一動老老實實的被記在札記里。
「看來我們的對手不是一般人。」孟松承表情逐漸凝重,「薛郢承毒聖衣缽,學到七分,便惹得武林大亂。兇手能夠復刻毒聖登峰之作,必是比薛郢更難以對付的人。這些人心術不正,居心叵測,若是不儘快將兇手找出來,難保他不會繼續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