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乍暖還寒,人心亦是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明亮,洪映蓉已經梳洗妥當。
她年紀已近五十,但是養尊處優,又無煩心之事,雖然眼角已有細紋,但仍不顯年紀,體態嫻雅。
從般若堂出來,領著趙嬤嬤、含巧以及兩位一直侍奉在側、做事幹練的老媽媽,一同前往祥雲廳。
夜色仍舊籠罩四周,前廳的白色紙紮燈籠卻照亮了一夜。
還未踏入院子,洪映蓉的耳畔就傳來了姜書秀有條不紊地分派任務的聲音。
「今日水陸道場的法事,一切照舊進行。」
停靈的最後一日已經到來,明日老侯爺的棺槨即將出殯,預計會有更多的弔唁者前來。
姜書秀因此又增加了一班僕婦專責茶飯事宜。
「明日出殯時設置的路祭棚也需著手布置了,所有管事和家丁都必須牢記,絕不能擾民。」
洪映蓉聽著大兒媳姜書秀,事事周到無遺的安排,心中甚是滿意,卻也夾雜著幾分愧疚。
作為侯門世子的夫人,她的表現確實讓人無可挑剔。
然而在這完美的外表下,兒媳是否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回想起姜書秀在詔獄里那悲痛欲絕、神情恍若瘋魔的一幕,洪映蓉心中的愧疚更深了。
一院子烏壓壓的人群里,一個眼尖的管事婆子突然瞥見了洪映蓉的身影。
她立刻恭敬地向洪映蓉行禮,這一舉動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站在姜書秀身後的周媽媽也迅速捕捉到了她的到來,靠近姜書秀耳邊,輕聲提醒道:「老夫人來了。」
正翻過一頁手裡的花名冊,若有所思的姜書秀,即刻放下手中的簿冊,快步迎了上去。
她輕輕扶住洪映蓉,心中詫異,不明白婆母為何一大早就親臨此地,腦中百轉千回,一時之間倒也找不出自己近日是否有何疏忽或錯誤。
不過臉色依舊從容平靜,畢恭畢敬地說道:「母親,來了。母親,請坐。」說著挽住洪映蓉的手臂走向主位,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
「老夫人,萬安。」
底下人異口同聲,聲音齊整而恭敬。
洪映蓉微微點頭,算作回應,目光在場中逡巡一圈,這才緩緩開口,「都起來吧。」
「你且忙你的,我只過來看看。」又對在身旁坐下的姜書秀,一臉和藹的說道。
姜書秀微微欠身,其實剛才看著花名冊,她心中還真有一樁事情,想當場給發落了。
自從停靈以來,內外院的管事、媽媽們和婆子們都各司其職,忙碌於各自的差事。
外院的男管事和家丁們,主要負責迎送往來的車馬,職責頗為明確。
然而內院的事務卻更為錯綜複雜。
儘管目前尚未有何明顯紕漏,但在這幾日中,已有人依仗自己是侯府的家生奴才,又積累了足夠的資歷,開始偷懶耍滑。
這種情況在大戶人家中屢見不鮮,但姜書秀身邊的周媽媽,每日負責對賬,很快就察覺到有人趁機中飽私囊,做出雞鳴狗盜之事。
在祥雲廳每日清晨的議事會上,姜書秀並未直接點名,只是有言在先,有偷懶耍滑,監守自盜的,就趁早改了,既往不咎。
若是還心存僥倖不做悔改,之後一一查來,嚴懲不貸。
一些知道輕重的僕人,很快便把毛病改了,但仍有一些冥頑不靈的,見旁人小心做事,自己卻越發擺出沒有規矩的樣子,顯得事事能耐,甚至夜晚值班,還偷偷擺出牌九賭起錢來,這裡頭就有幾人,最為行事惡劣。
姜書秀也不再遲疑,既然內院事宜由她掌管,就沒有可顧忌的。
手中的簿冊往茶桌上一放,周媽媽就得令上前一步。
「把趙五家的,還有庫房的王婆子、李婆子,都給捆上了!」
話音一落,就從院外衝進來幾個等候聽令的家丁,各個膀大腰圓,孔武有力,手上是一大股粗麻繩,上來就將三人雙手絞於身後,接著五花大綁。
幾個婆子一時吃痛,又驚慌失措當即哇哇大叫。
「堵上嘴!」周媽媽伸手一指。
幾人嘴裡又被塞上破布,嘴裡竄進難聞的氣味,把周圍的僕婦嚇得連連後退。
洪映蓉注視著兒媳果斷沉穩的神色,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前世的片段。
她依稀記得在老侯爺喪期時,兒媳曾毅然整頓府中下人,其中包括幾位資歷深厚的老媽子,甚至有一位是自己嫁過來時就侍奉在此的家生奴才。
那時,姜書秀不僅下令對她們打了板子,還打算將那位家生的老媽子發配到莊子去做苦役,而其他幾人則要被送到牙行去重新發賣。
然而,那些人卻是求饒到了自己的面前,當時幾個老媽子苦苦哀求、痛哭流涕,洪映蓉一時心軟,就由她做主輕微處罰了她們,結果是扣除了一個月的銀錢,就此了事。
之後,洪映蓉還勸誡兒媳,考慮到老侯爺剛剛離世,處理事情時不宜過於強硬,積些功德。
姜書秀聽后並未多言,反而在她面前恭敬認錯,之後府中再有下人做出逾越之事,她都聽之任之,罰上些工錢,草草了事罷了。
回溯往昔,洪映蓉懊悔得幾乎想捶幾下自己的腦袋。
真是老糊塗啊。
既然已經將家中管理的大權交給兒媳,就要讓她言出法隨,賞罰分明。
以前總聽老侯爺說軍令如山,不能朝令夕改,家中亦應如此,更何況侯府本就不是尋常人家。
現在,姜書秀依照府中的規矩對下人進行處罰,轉頭那些人又到洪映蓉這裡苦苦求饒,到頭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長此以往,侯府的規矩就會變得形同虛設,如同兒戲一般。
果不其然,被五花大綁的婆子們,掙扎著一起爬向洪映蓉,儘管他們口中被布條塞住,不能言語,但嗚嗷低嚎之聲,卻透露出深深的痛苦與哀求。
眼疾手快的家丁們一把將她們拉住,以免她們冒犯到老夫人。
洪映蓉面色凝重地站起身,目光銳利,她先看了眼姜書秀,又在主位俯視整個院子的下人。
「既然府中執掌中饋的事已經交給少夫人了,那麼內院諸事與我再無相干。」
「老侯爺新喪,更不應該出現不顧規矩敗壞門風的事。」
「你們有些人,祖上就是侯府的家生奴才,更有的祖上也是跟著第一代的興遠侯在沙場出生入死過的,但是如今若是做出有損侯府的事,那幾輩子的老臉,就是到我這裡也做不得數。」
洪映蓉的話讓姜書秀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從未想到,平日里看似柔弱心軟的婆母,竟能說出如此剛毅果決的話來。
「母親言重了……」姜書秀立刻跪下。
滿院子的人也隨之紛紛下跪,噤若寒蟬,一時間,整個院落陷入了寂靜之中。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道理就在於此。接下來該如何行事,你就自己斟酌。但有一點,別為了給我留情面就對她們過於縱容。」
「是,兒媳謹記婆母的教誨!」姜書秀恭敬地回應。
老話說的好,管家三年,貓狗也嫌,她是年輕媳婦,又未生下一兒半女,平日里有多少人不服,她也是清楚的。
近來,姜書秀也生出了倦怠之心。
世子薛元初與一班勛貴子弟結交,流連風月之事,這讓她原本要強的心,消磨殆盡了不少。
然而,婆母洪映蓉剛才的話,倒是給了她幾分底氣。
儘管如此,她依然不敢全然相信,不確定婆母是否真的對她放權,還是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想起以往種種,自己行事還是要分外仔細些才好。
思忖片刻,趙嬤嬤已經攙扶著洪映蓉走向後院。
姜書秀立刻站起身,打算送一送婆母。
「哦,對了!」洪映蓉輕拍了下額頭,想起了什麼,於是轉身提醒道,「你若打算將趙五家的罰到莊子上去做苦役,那就送去城南的莊子,她家男人在城西的莊子當賬房,若是把她罰到那裡,恐怕她吃不了什麼苦。」
姜書秀聽后,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婆母的用意。
直到洪映蓉一行人的身影看不見了,她才發落了三人。
「一律打二十板子,趙五家的送到城南莊子里做苦役,一年裡不得出莊子。」
「周媽媽,另外兩個,你拿上身契,找人牙子發賣出去,既然教不會,侯府也不用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