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燒書
這棟小破樓的五樓和二樓格局沒什麼差別,一房一廳,不同的是,夏文殊睡陽台,白健睡客廳。
白健之所以睡客廳,一個是因為陽台在卧室那頭,總是經過他媽的辦公場所,會影響他和他媽的生計。二來,睡在客廳也好望風,萬一有個警察暗訪、老婆找人,他在外頭還能拖延時間。三來,他家的客廳的確沒什麼用處。他娘兩不是本地人,自從他爸坐牢,他媽的債款就沒了著落,帶著白健一口氣跨了幾個省,跑到這沿海省份重操舊業。總算操活了她自己和兒子。
白健這點事,夏文殊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歸知道,並不認為算個事。
這棟樓有事的多了去了,七樓是賣搖頭丸的,常常一群群穿喇叭褲梳分頭的人往裡頭跑,早兩天一伙人吃多了打起來,丟了一個下樓,不知道死沒死;六樓是個老大媽,只是女兒被姦殺了,天天在小區門口拉著女人說走夜路要小心;四樓是一對夫妻,一個在汽車站守廁所,一個在外面撿廢品。說是撿廢品,要是看到貴重的廢品,他也一併撿了回去。他兩兒子和夏文殊、白健差不多大,不過沒讀書了,在外面偷偷搶槍,看守所的常客;三樓是個中年男人,被下崗了,沒能再就業,老婆有病快死了,女兒才三歲,見人就問有活介紹不。有人帶他造假證,終於養活全家;一樓是個瘸腿大媽,抄水表的時候總能多算好幾塊錢,為了幾毛錢能把人按在地上打。她養了個智障兒子當寶,把兩個女兒趕去舞廳養哥哥養她。
大家都活得亂七八糟,包括夏文殊和他爸。
當年夏大志和人打架被破了硫酸,他媽就走了,走前把房子什麼的都賣了,用了一套爛尾樓的小破房打發了他們。他媽一走,房子車子都沒有了,住院治療費夏大志也付不起,只能和五歲的夏文殊在小破樓里開始新生活。
落差太大的新生活註定不會很美好,夏大志鬥毆毀容后,單位要開除他。那時候下崗潮還沒來,工人就是鐵飯碗,為了這個鐵飯碗,夏大志去跳市政府,後來人被救下來,工作就保住了。只是從工人變成了清潔工人。夏大志又去跳,但是天台已經鎖上了。
夏大志酒癮就更大了,脾氣也更壞了,好在生了個兒子可以打罵出氣。
夏文殊比較倒霉,他生不齣兒子來供出氣,所以把氣發在了讀書上,憋著氣讀書讀書,倒也讀成了後天的優等生。
生活就是各人畫圓,有的人圓圈是機打的,有的人好歹有個圓規,夏文殊只有一雙手。但凡是手畫的圓,就註定不能完美渾圓。他所能做的,就是一個接一個的畫,讓自己的圓越來越圓。
「哎喲,輕點啊你,走什麼神呢!」
白健齜著牙扭過身子,把棉簽從夏文殊的手裡奪了出來,又拿走他手裡的紅藥水,「你學著點,看我是怎麼塗的!」
他將夏文殊的臉掰正,正要往對方臉上紅腫滲血的地方塗去,但剛塗了兩下,看到兩個很醜的紅印落在臉上,就覺得難看得不行。夏文殊的臉生得很好,有了被打得這麼慘的半張臉襯托著,另外半張好臉越發好看的跟天仙似的。
「我操,你爸也捨得下這麼重的手!」白健煩躁起來,將棉簽一丟,「不塗了不塗了,塗了跟猴子屁股似的,醜死了!明天我們去買好葯塗。」
「紅藥水挺好的,好葯就好在包裝上,不用浪費那個錢。」夏文殊倒不怎麼在意丑不醜,天天面對夏大志那張做惡夢的臉,他覺得世界上就沒有醜人。
白健翻過身瞪了他一眼,狠狠的說:「我有錢!」
「好了好了,知道了。」夏文殊見他鬧脾氣了,笑了一下,就把紅藥水收起來。
白健最討厭人小看他,本來還要嗆幾句,但夏文殊笑得這麼討好,他就決定放夏文殊一馬了。完了他推了夏文殊一把,把背轉過去。
「你接著塗。」
「不是說明天買葯再塗嗎?」
「那是你!我用這個就行了,你以為都跟你一樣細皮嫩肉的啊……啊啊哈哈哈!你擦藥擦藥撓我痒痒幹嘛!」白健被癢得大笑,翻身就過去對付夏文殊,兩人你抓我撓,鬧成一團。
不知道什麼時候鬧累了,兩人就各趴一頭睡覺,白健一腳搭在對方腿上,夏文殊踢開他,他又搭上,搭上再踢……最後,白健搭在夏文殊的腿上,夏文殊的腿搭在白健上頭,終於公公平平的睡著了。
夏文殊躲在白健家裡這兩天恰好是周末,本來每個周末他都要推著玻璃罐去北二路賣鹽水菠蘿,但這個禮拜只能罷工。他那些生菠蘿還在家裡廚房堆著,玻璃罐子、牙籤仔也在一處,沒有金剛鑽也就攬不起瓷器活。
一塊菠蘿賣五毛,生意好的時候他兩天能賺六七十,除去成本還能賺個三四十,沒人買的時候他還能看看書。
這主意是白健出的,他現在萬分後悔出了這個主意,因為夏文殊想著想著白白流走的四五十塊,就坐不住了。
「初中比小學貴多了,沒個四五百塊肯定打不住,還有書本費、飯錢、雜費……」
白健自然看出他有要回去的意思,各種勸他別回去送死,就差拿麻繩把他綁起來。
但真正讓夏文殊打消回去念頭的,是在他知道夏大志被下崗之後。
夏大志連工作都沒有了,那就有更多時間酗酒,從兼職變成職業打他了。
「我離開我爸,去哪?」夏文殊問。
白健拍胸,「有我啊!餓不死你!」
夏文殊搖了搖頭,「他被你砍了刀結實的,遲早來樓上找你麻煩。」
「放心吧你,我有的是辦法叫他煩不了人……」白健咧嘴一笑,露出半個酒窩,看上去有點痞。
但話還沒說完就被夏文殊打斷,「我住校去。」也不理會白健皺眉,他接著說:「我要把書包和戶口本拿出來。」
白健高興了,兩人確定夏大志不在家了,這才鑽回二樓。
說是拿書包,其實夏文殊是要回去拿他的血汗錢,他擦了兩個寒暑假的皮鞋,賣了一個學期的菠蘿的錢都在書包夾層里。
他在家裡找了一圈,戶口本找到了,卻發現書包不見了,最後是白健在廁所的鐵桶里發現了燒得焦黑的書包遺體。與書包一起被燒的,還有夏文殊的衣服鞋襪,就跟燒死人物件似的。大約是夏大志覺得他死了鐵飯碗要拿兒子陪葬。
夏文殊瘋了似的往鐵桶里扒,看著夾層里一堆廢紙,整個人都傻了。
白健還沒反應過來,夏文殊就往他身上一撲,眼淚不要錢的流,「阿健,我的學費沒有了,我的學費沒有了,怎麼辦?怎麼辦?我不能讀書了,我不能不讀書,我要讀書,阿健,我要讀書……」
哭著哭著居然都動起手來,抓著白健一頓狂捶,彷彿白健是錢袋子,捶一捶就能掉現錢。
這是白健頭一次看到他哭得這麼凄慘,哭得整個人都發抖了,以往夏大志怎麼打,夏文殊都沒哭成這樣過。他這麼一哭,差點把白健都哭懵了,都忘了被打的好痛了。
看著夏文殊臉上眼睛里通紅,他光感覺難受焦躁,吼了一聲:「哭什麼哭!你把剛剛塗的葯都哭花了!那支葯三十塊錢呢!」
夏文殊忽然止住哭聲,抬起頭問:「你不是說五塊錢嗎?」
白健啞然,夏文殊頓時明白了,立馬心疼得不行。他看了看手裡那團廢紙,又想到臉上的三十塊錢,這是多少本書,多少支筆!他死死憋著傷心,瞪著眼睛想把眼淚逼回去。
白健看著他眼睛里一汪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半晌才豪氣的說:「不就幾百塊么,再賺就是了,賺錢的辦法多的是,你要不讀書,還能賺更多錢……」
夏文殊吸了吸鼻子,紅著眼說:「不,我要讀書,知識改變命運。」
白健呸了一聲,「浪費時間,錢才能改變命運!我長大以後就要做個有錢人,大哥大、小汽車、大別墅我全都買三套,一套我自己用,一套給你用,還有一套我用來砸,就聽個響!」說話時,他已經拉著夏文殊出門。
「你呢,文仔?」
「什麼?」
「你長大后要幹嘛?」
夏文殊看著前面那人蹭出紅印的背,說:「當醫生,我們就不怕受傷了,你買葯就不用浪費錢了。」
白健翹起唇角,回頭卻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你真沒出息,就為了那幾個葯錢啊?你之前不是說你要考清華北大嗎?你考了清華北大就值當個醫生啊!你會不會算賬啊?花了十二年學費你虧不虧啊?你讀那麼多書好歹也要當個官吧?不說當國家主席,你好歹當個省長、市長、區長吧?到時候別說買葯,你就是看病人別說收你錢,還送你錢呢!」
「是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吧,那我長大以後要當個市長。」
「這才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