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緊
遠遠眺望著取完東西后越走越遠的三人,倚靠在屋舍門邊的挽南不由得站直了些。
隨即她朝遠處高高的竹竿處招了招手,遙遙喚了聲:「扯呼!」
於是一陣厚重的風力席捲,一團黑乎乎的身影便朝著挽南奔來。
越靠近,身影便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了。
只聽「呼!」的一聲響動,挽南的面前便多了一件立著的破衣爛衫。
破衣爛衫不見五官手腳,卻直直挺立像人一般無二,甚至還搖搖擺擺,看得出極為歡欣鼓舞的樣子。
「你真不走啊??」挽南試圖在講道理,講的話卻像在嚇唬娃娃:「家中可一人也無。」
破衣爛衫明顯不吃她這套。
只搖搖晃晃的蹭了蹭挽南的手腕,是搖頭的樣子。
「不準放小二郎那個兔崽子進來知道嗎?」挽南上前揉揉她無形的腦袋,口中還在叮囑:「王七郎殺過來找人你可招架不住。」
說完挽南抬步準備跨過門檻,卻忽地腳步一頓。
鼻間輕嗅,她轉而看向扯呼:「生魂?」
扯呼左右晃晃,朝著遠處指了指,手舞足蹈的像是在說些什麼。
「既是還沒進來,那便做不得數。」見狀,挽南瞭然:「你在家且多瞧著他,若是進來了便引他入觀,他所願所求我在外亦是聽得到的。」
說完她人踏出小院,並伴著一聲輕喝:「不秋!」
挽南話音剛落,腳下的石板便有些微顫,細微的沙土不受控制的抖動。
綿延數十里的彼岸花更是傾倒得左右凌亂,根系處的沙土也隨著起起伏伏,竟似脈搏一般惹人心驚。
不過幾個呼吸,有些根須便掙脫了沙土的桎梏,猙獰著從四處趕向石板上的紅鞋。
「咻!」的一聲響,倒是遠處掛著扯呼的竹竿略勝一籌。
不待那些根須爬到挽南處,遠處高高聳立的竹竿就已拔土而出,飛濺起一場泥沙的驟雨。
泥沙又不偏不倚的打在那些花上,讓其中幾朵大花墜了幾片花瓣,那些根須的速度才慢了些,不復方才的氣勢洶洶。
竹竿則同時一縮再縮,直至縮成一根拄拐長度,才如銀電般破風而來,恰恰迎入挽南手中,赫然像一柄竹劍!
竹竿到手,挽南細細的端詳幾眼,滿目懷念。
隨即起身騰空一劈,一道裂縫便從屋舍上空展露出來。
挽南回頭一眼,名叫扯呼的破衣爛衫手舞足蹈,似在挽留,又似在推著挽南離開,彷彿道一句早日歸家。
而地面的彼岸花忽地察覺到有些不對,瘋狂搖晃起來,一陣陣地猛然抽起,瞬間拉長尋著她的氣息抓來。
挽南不禁挑挑眉,再沒有遲疑,閃轉騰挪間向裂縫跳出,之後便又是一道劍氣,裂縫封閉。
逃跑什麼的,完全輕車駕熟。
挽南身影一消,天空中只余呆愣愣的彼岸花在裂縫處急急剎住腳根,試探著左右探查,無果后又返回在屋舍周圍盤桓。
嗅嗅聞聞間,終究來到方才被挽南摸了摸的破衣爛衫身旁。
細細的花瓣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徒留一副不確定的憨態。
見不得這副蠢樣,挽南走後便躺在地上的破衣爛衫動了動,一塊帶補丁的破布便蓋在了試探的花瓣上。
許是熟悉的氣息沒有逃出,彼岸花安分了許多。
隨即根須自發刺爛破布,又分衍出許多細細的小須扎入其間,如彎針一般,死死抓住。
——
西方位幽都大開處。
挽南躍出裂縫的一瞬間,看著三兩鬼魂進出的陸判忽地轉身回望,眸眼微凝,手指無意識地點了點手中的判筆。
「大人。」
身側傳來一聲輕喚,陸判側首,只聽鬼差道了句:「那人又來了」
順著鬼差的手勢回頭看去,陸判沉著的臉上溢出一聲難得的輕嘖。
只見原本只餘三兩鬼魂來回的魂橋上突兀地爬來一人,頗有些慘烈。
慘烈便罷了,最令人著急之處便是:那是個人。
中元每歲俱存,但進出者卻只三類,一類死魂;二類獲批之生魂;三類擅闖之生魂。
無一例外,都是魂魄,而非人。
幽都與魂橋向來只由魂魄來往,若是人,便是不用鬼差加以阻攔,他自身,也會消磨在來往魂魄無意識對其體魄與魂魄的廝殺中。
如若不然,眼前人也不至於如此狼狽。
陸判看著爬到他眼前的人,眉目都未動一下,只手一揮,命簿上便現出此人生平:衛戍,衛國洄城人,年二一,終年三五。無惡,不善,評中。
看完這一串字,陸判便移開眼:第六次。
隨即又看著傷得不成樣的衛戍,道:「你本不該來,你要尋的人,也不在這兒。」
聽到這話,在魂橋上爬著的衛戍動了動手,強撐著抬起頭,看向高處的紅袍大髯的人,他知道,那是陸判。
衛戍喘著氣,強忍著魂魄廝殺的痛意:「我尋了四國五十六城,唯陵城不可置信。」
見陸判沒有打斷他的意思,衛戍又微微用些力氣,讓自己坐好:「直至今年春日,我收到家中舊物,輾轉至陵城半載,才驚覺或許我要尋的,或許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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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他顫著手整理了一下不堪的衣袍,眼裡像迷霧重獲曙光:「可那又怎樣,哪怕我只是俗界的一個凡人,上不得這魂橋,但這裡有他,我便也爬到此處了。」
話畢衛戍苦澀的笑笑,執拗地看向陸判:「望陸公告知於我,陸更青,到底在哪兒?」
陸判沒說話,此處六百年換一判官值守,他值守在此六百年,眼前人便爬了六次魂橋,次次為了一個名叫陸更青的人。
可那又怎樣?
陸判黑著臉,此事於公,不可說;於私么,陸判的筆頓了頓,道:「不在便是不在,幽都不拿此等事與你作笑。」
「他留給我的舊物上,有陵城特有之漆料。」聽得陸判的話,便是再不妥,衛戍還是盯著他手中的命簿反問道:「這半載,我訪遍陵城皆不見他,現下唯幽都未探尋一番,如今,陸公三言兩語,如何能打發得我?」
靈魂里泛著冷意,衛戍說完就無意識地抖了抖。
但這是最後的機會,他斂下眉眼,咬著牙不肯鬆口。
見人難纏,陸判罕見的皺了皺眉。
值守此地六百年,這幽都,倒叫他們一干人等弄的,好似戲台班子一般。
旋即也不再多語,只判筆一揮,一陣急風向衛戍裹挾而去。
若再不將人趕緊請出幽都,再多半刻,他便會折在幽都。
風很急,裹挾得衛戍的傷口泛疼。
疼著疼著反而讓其腦子愈發清醒,清醒著聽著風裡多出來的一聲言語,是陸判的聲音:「幽都,從不拿此等事與人作笑。」
陵山山陽處,一間破落道觀。
道觀前立著一棵蒼勁古拙的大樹,正正對著道觀,也正正對著道觀門檻上坐著的衛戍。
衛戍坐在道觀的門檻上,眼裡映著古樹百年不變的綠意,神情卻有些獃滯。
眼見著夕陽的赤色一點點墜落,衛戍才終於回過神。
他僵著手從袖袍里摸出一個小布包,小布包裡頭裝著一個小小的漆葫蘆。
漆葫蘆只有巴掌大,很是精緻。
上頭細細染著赤色的漆料,通身泛著盈光,觸手光滑細膩,像極了蘇杭上好的絲綢。
如今這漆葫蘆被拿在衛戍斑駁的手裡,頗有些不相宜。
衛戍定定地瞧著,眼裡泛紅,終究還是將漆葫蘆裝進小布包,重新塞回袖袍。
俄而又將手放在臉上,上下來回抹了把臉,臉沒有露出自嘲的神色,手卻也沒有放下。
直到有淚珠沿著手腕流到了小臂的傷口處,衛戍才咧了咧嘴,笑得燦爛。
笑完衛戍放下手,站起身來用袖袍胡亂擦了擦臉,隨便收拾一下便抬步往前方的小路探去。
他昨日說「日盡后即歸家」,今日就應當如此作為。
青年迎著夕陽的暮色往山下走去,背影像個解甲歸田的勇士。
天邊有幾隻燕雀撲棱嬉戲,忽高忽低地追逐,驀地又落到那株高大的古樹上,和著滿樹綠濤,與風聲一起,奏一曲零落的《別賦》。
《別賦》奏響山野,也傳吟破落的道觀。
道觀里,覆滿塵灰的神像孤零零的佇立著,早看不清原來面目。
只其手中拿著的手杖,頗有些暗暗的流光,卻缺了一個點綴的漆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