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寶玉傷懷思黛玉
話說賈蓉見家裡的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就趕忙跑到寺里,跟賈珍彙報。然後呢,就連夜安排各項執事人員,把幡杠等要用的東西也都預備好了。定在初四卯時把靈柩運進城,還派人通知各位親友。那天啊,喪儀那叫一個氣派,賓客多得像雲一樣,從鐵檻寺到寧府,沿路觀看的起碼有好幾萬人呢。這裡面啊,有嘆氣的,有羨慕的,還有一幫半吊子讀書人,說什麼「喪禮與其辦得奢華倒不如節儉而哀傷些」,一路上大家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一直到未申時分才到地方,靈柩就停放在正堂里了。供奠舉哀這些事兒弄完之後,親友們就漸漸散了,只剩下族裡的人負責迎賓送客啥的。近親里就只有邢大舅還陪著沒走。賈珍和賈蓉這會兒被禮法約束著,只能在靈旁睡草墊、枕土塊,一副很痛苦的守喪樣子。可人一散,他倆就抽空去找小姨子們廝混了。寶玉呢,每天也在寧府守孝,到晚上人都走了,才回園子里。鳳姐身體還沒好利索,雖然不能經常在這兒,但是遇到開壇誦經或者親友來上祭的日子,也會掙扎著過來,幫尤氏料理事情。
有一天,早飯供完之後,因為當時白天還挺長的,賈珍他們連著忙了好幾天,累得不行,就在靈旁打盹兒。寶玉看沒客人來,就想回園子看看黛玉,於是先回怡紅院了。進了院子,發現裡面靜悄悄的沒人,只有幾個老婆子和小丫頭在迴廊下乘涼呢,有躺著睡覺的,也有坐著打盹兒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她們。只有四兒看見了,趕忙跑過來打帘子。剛要掀起帘子的時候,就見芳官從裡面笑著跑出來,差點就和寶玉撞個滿懷。一看到寶玉,才含笑站住,說:「你怎麼回來啦?你快幫我攔住晴雯,她要打我呢。」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屋裡稀里嘩啦一陣亂響,也不知道啥東西撒了一地。接著晴雯就追出來罵道:「我看你這個小蹄子能跑到哪兒去,輸了還不讓打。寶玉不在家,我看誰能救你。」寶玉趕忙笑著攔住晴雯,說:「你妹子小,不知道怎麼得罪你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她吧。」晴雯也沒想到寶玉這時候回來,猛一看到他,忍不住笑了,就笑著說:「芳官簡直就是狐狸精變的,就算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這麼快啊。」又笑著說:「就算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說完就伸手還要去抓芳官。芳官早就躲到寶玉身後去了。寶玉就一手拉著晴雯,一手牽著芳官,進了屋裡。一看,原來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她們正在玩抓子兒贏瓜子兒呢。是芳官輸給了晴雯,芳官不肯讓打,就跑了。晴雯因為追芳官,懷裡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高興地說:「這麼長的白天,我不在家,還擔心你們會寂寞呢,吃了飯就睡覺,睡出病來可不好,大家找點事兒玩樂消遣一下挺好的。」又沒看到襲人,就問:「你們襲人姐姐呢?」晴雯說:「襲人啊,越來越道學了,一個人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兒我都沒進去,也不知道她在幹啥,一點動靜都聽不到。你快去看看吧,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參悟了呢,也說不準。」
寶玉聽了,一邊笑一邊走到裡間。就見襲人坐在靠近窗戶的床上,手裡拿著一根灰色的絛子,正在打結子呢。看到寶玉進來,趕忙站起來,笑著說:「晴雯這個傢伙編排我什麼呢。我因為要趕緊打完這個結子,沒功夫跟她們瞎鬧,就哄她們說:『你們玩去吧,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會兒,養養神。』她就編排我這些胡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會兒我非撕爛她的嘴不可。」寶玉笑著挨著襲人坐下,看她打結子,說:「這麼長的天兒,你也該休息休息,或者跟她們玩玩鬧鬧,要不,去看看林妹妹也好啊。怪熱的,打這個有啥用呢?」襲人道:「我看你戴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的時候做的呢。那個青顏色的東西啊,只有族裡或者親友家夏天有喪事的時候才戴得上,一年也就戴個一兩回,平常又不用做。現在那府里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戴的,所以我趕緊再做一個。等打完了結子,就給你把舊的換下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可要是讓老太太回來看到了,又該說我們偷懶,連你的穿戴東西都不上心了。」寶玉笑著說:「你可真周到。不過也別太趕了,熱出病來可不是小事兒。」正說著呢,芳官早就端了一杯用涼水新湃過的茶過來了。因為寶玉向來身體柔弱,雖然是暑月也不敢用冰,只是用新打來的井水把茶連壺一起浸在盆里,時不時地換水,就為了取個涼勁兒。寶玉就著芳官的手喝了半盞,然後對襲人說:「我來的時候已經吩咐茗煙了,如果珍大哥那邊有重要的客人來,就讓他馬上送信過來,如果沒什麼要緊事,我就不過去了。」說完,就出了房門,又回頭對碧痕她們說:「要是有事就到林姑娘那兒找我。」然後就徑直往瀟湘館去看黛玉了。
剛過了沁芳橋,就看到雪雁帶著兩個老婆子,手裡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的東西。寶玉趕忙問雪雁:「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做什麼?是不是要請哪位姑娘或者奶奶啊?」雪雁笑著說:「我告訴你,可不許你跟姑娘說哦。」寶玉點頭答應了。雪雁就對兩個婆子說:「先把瓜果送去交給紫鵑姐姐。要是她問我,你們就說我一會兒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就走了。雪雁這才說:「我們姑娘這兩天才覺得身體好些了。今天飯後,三姑娘來找她一起去看二奶奶,姑娘沒去。也不知道想起什麼來了,自己傷感了一會兒,提筆寫了不少東西,也不知道是詩還是詞呢。讓我傳瓜果過去的時候,又聽到她讓紫鵑把屋裡小琴桌上的擺設都搬下來,把桌子挪到外間中間,還讓把那龍文鼒放在桌子上,等瓜果送來好用。要是說請人吧,沒必要先忙著把爐子擺出來。要是說點香呢,我們姑娘平常屋裡除了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的,又不太喜歡熏衣服,就算點香,也應該是在常坐卧的地方點啊。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說完,就趕忙走了。
寶玉在這兒不由得低下頭心裡琢磨:「聽雪雁這麼一說,肯定是有原因的。要是和哪個姐妹閑坐,也不用這麼先準備吃的東西啊。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可我記得每年到這個時候,老太太都會吩咐另外準備菜肴送去給林妹妹私下祭祀,現在這個時候已經過了。大概是因為七月是瓜果的節日,家家都在秋天祭祀祖墳,林妹妹心裡有所感觸,所以就在自己屋裡祭奠,取的是《禮記》里『春秋薦其時食』的意思,也說不定呢。但我要是現在就走過去,看到她傷感,肯定要極力勸解,又怕她煩惱鬱結在心裡;要是不去呢,又怕她太傷感了,沒人勸止。這兩種情況都容易讓她生病啊。不如先到鳳姐姐那兒看看,在那兒坐一會兒就回來。要是看到林妹妹傷感,再想辦法開導她,這樣既不會讓她過於悲傷,能稍微抒發一下哀痛,也不會讓她抑鬱生病。」想好了,就出了園子,直接到鳳姐那兒去了。
正好有很多執事婆子們彙報完事情,紛紛散開了。鳳姐正靠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看到寶玉,就笑著說:「你回來啦。我剛吩咐林之孝家的,讓他派人告訴跟你的小廝,如果沒什麼事就順便請你回來休息休息。再說那邊人多,你哪裡受得了那些氣味呢。沒想到你正好就來了。」寶玉笑著說:「多謝姐姐惦記。我也是因為今天沒事,又看到姐姐這兩天沒去那府里,不知道身體是不是好點了,所以回來看看。」鳳姐說:「也就那樣吧,三天好兩天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啊,哎,哪一個是安分的,每天不是打架就是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兒都鬧出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忙處理,可她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姑娘。有些事可以讓她知道,有些事又不能跟她說,也只能強撐著罷了。總是靜不下心來。別說想病好,只求別加重就不錯了。」寶玉說:「雖然這麼說,姐姐還是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完,又說了些閑話,就告別鳳姐,一直往園子里走去。
進了瀟湘館的院門一看,只見爐子里的香還冒著殘煙,祭奠用的酒食還在。紫鵑正在看著人往屋裡搬桌子,收拾擺設呢。寶玉就知道已經祭完了,走進屋裡,就看到黛玉臉朝里歪著,病懨懨的,一副很虛弱的樣子。紫鵑趕忙說:「寶二爺來了。」黛玉這才慢慢起來,含笑讓座。寶玉說:「妹妹這兩天是不是好點了?氣色看起來倒是安靜些了,只是為什麼又傷心了呢?」黛玉說:「你可真是沒話找話,我好好的什麼時候又傷心了?」寶玉笑著說:「妹妹臉上還有淚痕呢,怎麼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本來就多病,凡事都應該自己寬解一下,不要過於悲傷。要是把身體搞壞了,讓我……」說到這兒,覺得後面的話不好說,連忙咽了回去。因為他雖然和黛玉一起長大,情投意合,也願意同生共死,但這都是心裡明白,從來沒有當面說出來過。再加上黛玉心思多,每次說話不小心就會得罪她。今天本來是來勸解的,沒想到又說話冒失了,接不下去,心裡一急,又怕黛玉生氣。再一想自己確實是好心,結果就由急轉悲,眼淚已經滾下來了。黛玉一開始還惱寶玉說話不分輕重,現在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裡有所感觸,本來就愛哭,這時候也忍不住默默流淚。
這時候紫鵑端著茶過來了,心想這兩人是不是又吵架了,就說:「姑娘才身體好些,寶二爺又來氣姑娘了,到底怎麼回事啊?」寶玉一邊擦眼淚一邊笑著說:「誰敢氣妹妹啊。」一邊說著就搭訕著站起來閑逛。忽然看到硯台底下露出一小角紙,忍不住伸手拿起來。黛玉趕忙要起身去奪,已經被寶玉揣到懷裡了,笑著央求道:「好妹妹,給我看看吧。」黛玉說:「不管什麼東西,一來就亂翻。」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寶釵走過來,笑著說:「寶兄弟要看什麼呢?」寶玉因為還沒看到上面寫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黛玉心裡怎麼想的,不敢隨便回答,就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邊讓寶釵坐下,一邊笑著說:「我曾經在古史里看到有才有貌的女子,她們一生的遭遇有讓人欣慰羨慕的,也有讓人悲傷嘆息的,這樣的人很多。今天飯後沒事,就想挑出幾個人,隨便寫幾首詩來抒發感慨。正巧探丫頭來找我一起去看鳳姐姐,我也渾身沒勁兒就沒去。剛寫了五首,一時覺得睏倦,就放在那兒了,沒想到二爺一來就看見了。其實給他看也沒什麼,只是我嫌他動不動就拿給別人看。」寶玉趕忙說:「我什麼時候拿給別人看了呢。昨天那把扇子,是因為我喜歡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是為了拿在手裡看著方便。我難道不知道閨閣里的詩詞字跡是不能輕易往外傳的嗎?自從你說了之後,我就從來沒拿出園子去。」寶釵說:「林妹妹這樣擔心也是對的。你既然寫在扇子上,萬一不小心忘記了,拿到書房裡被相公們看見了,他們哪有不問是誰寫的呢。要是傳揚開了,反而不好。自古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總歸是以貞靜為主,女紅還是其次的。其他的詩詞,不過是閨閣中的遊戲,會也行,不會也行。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需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又笑著對黛玉說:「拿出來給我看看也沒關係,只要不讓寶兄弟拿出去就行了。」黛玉笑著說:「既然這麼說,連你也不用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已經搶去了。」寶玉聽了,這才從懷裡拿出來,湊到寶釵身邊,一起仔細看。只見上面寫著: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具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妹妹這詩剛好寫了五首,不如就叫《五美吟》吧。」於是也不容分說,就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也說:「寫詩不管什麼題目,只要能巧妙地翻新古人的意思就行。要是跟著別人的腳印走,就算字句寫得很精巧,也只能算是第二等的,終究算不上好詩。就像以前寫昭君的詩很多,有悲嘆昭君命運的,有怨恨延壽的,還有譏諷漢帝不能讓畫工畫賢臣卻畫美人的,各種各樣的都有。後來王安石又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修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這兩首詩都能各抒己見,不跟別人一樣。今天林妹妹這五首詩,可以說立意新奇,別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