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待朝陽照江海,枯骨擠成堆。
這是一隻老鬼,顴骨高,下頜很寬,一雙小眼帶著賊光。老鬼跪在地上磕頭,哭著說,「我想回家,想看看家裡的婆娘。」
羅懷便問他,「你家在何處?家中還有幾口人?」
「我家在新鄉郡拿騷縣,家中四口人,是狄公家的佃戶。」
羅懷瞭然,原來是狄公之家的僕人。新鄉郡鬧瘟,狄公是跑得最快的士人之家。還未等瘟疫散開,狄公之家已經到了南方重新安家。雖然沒了食邑供養,但至少積累下的財貨也算不上落魄。在春陽郡曾一同去溫公家中赴宴,狄氏當今家主也算是個仁義之人。
羅懷問他,「你是隨狄公一同去春陽郡的么?」
「是。」
「既如此,待本王離山後。就去領你去找家人。找到你的家人後,本王便把你送到陰司,自此你可有往生之機。」
「多謝殿下。」
羅懷這一邊想著開始修功德。楊暮客那一頭,就無聊地緊。
那麒麟的兇狠模樣把楊暮客嚇得不輕。這一路,從來都是他楊暮客嚇人,但這國神一點面子都不給上清門,煞氣威壓撲面而來。根本不曉得收斂。
楊暮客緩過神來,開始收拾物件。心中還想著,這事情也太簡單了些。企仝真人親自邀他見面。能讓真人上心的事情,竟如此輕鬆就辦成了,他還有些難以置信。
但當他看到那張席子的時候愣住了。
這席子被一個屍妖抓了一把……沒錯吧?
楊暮客拿起席子仔細檢查了四角。沒有抓痕。
席子是從山坡上滑下來,就算雪面再細膩,也不可能一點划痕都無。但席面依舊光潔如新。
楊暮客再次愣住。開天眼。這時候管不得規矩,若是入了邪祟的幻境,怕是命都保不住。
天眼下煞氣依舊洶湧,漫天猩紅。猩紅後面隱隱有金光閃耀。看不見群星,觀星之道用不得,便測不出方位。失去了方位的楊暮客心裡咯噔一下。背後汗毛乍起,兩眼無神。因為他在袖子里摸到了一對麒麟角。
從下了飛舟開始回憶,種種細節都在腦海過了一遍。去找羅懷,他需要確認羅懷是真是假。若羅懷是假的,那就要施展鬼相,衝破了這幻境,去尋真的懷王祭祀隊伍。若羅懷是真的。兩個修士湊在一起,還能相互出出主意。
楊暮客來至羅懷大帳,看到羅懷抱著攝魂鈴入定。眉頭一皺,這小子入定當真不是時候。到底能不能把他喊醒了,莫要壞他修行才好。
坐在陣眼之中的羅懷對四周感應敏銳。楊暮客進來時他就知曉,但是神思依舊與鈴鐺中的鬼魂商討完了才睜開眼。
「大可道長有事兒么?」
楊暮客一臉嚴肅,「定安道友來此地已久,不知是否發現了什麼可疑之處?」
羅懷皺眉想了下,「不知紫明道長為何有此問?」
楊暮客心裡盤算了下,「貧道發現了些詭異之處。想與定安道友問個明白,若定安道友早就知曉,可明言。貧道也好安心。若定安道友也不知,那我等此時已經處於為難之中。」
羅懷也回憶了下過往,直言道,「我來此地布下陣法,並未發現異常。方才還與家師聯繫,家師言說。諸多大能照看羅朝,正陽國神不敢作孽。」
當下楊暮客也是頭一回獨自做事,沒人引導。他根本不清楚到底什麼地方錯了。去琅神神國有至今真人引路。在周上國有兮合真人幫忙。再不濟身邊還有個主心骨,迦樓羅。他看著不明所以的羅懷,心中有了些許慌張。
楊暮客對羅懷說,「我們當下處境不妙,貧道將要展示些東西。道友看了后也莫要慌張,穩住心神。」
「好。」
楊暮客把袖子里的麒麟角拿了出來。
羅懷眼珠瞪得溜圓,「這……」
「道友看得沒錯,這正是開啟大陣的鑰匙。」
羅懷張張嘴,「道長……這不是祭祀之時已經被麒麟收回了么?」
楊暮客也迫切地問,「所以,今天的科儀,到底是成還是不成?道友是否知曉真意。」
羅懷起身近前去看麒麟角,「成了啊。怎麼不成。不是都看見麒麟法相了嗎?我在山中行科數日,都不見有任何反應。道長才將麒麟角擺在案台上,便有風雲變化。」
楊暮客抬頭看向羅懷,「道友覺著,玉石能飛么?」
「應是能飛的吧。有修士或精怪以靈炁牽引,飛起來並非難事。」
楊暮客抿嘴問他,「所以方才行科之時,道友是否感應到了靈炁牽引。」
羅懷搖頭。而後盯著楊暮客看,「道長心中可是有了結果?」
楊暮客抽了抽鼻子,聞到了人肉味。「若道友非是幻象……依貧道猜測,我們應是在正陽國神的神國之中。並非真實的杜陽山脈。」
羅懷方才還在問新收的鬼魂有何遺願未了。若是在一方神明的神國里,他這未築基的小修士又哪兒來的本事收斂靈魂。他狐疑地問楊暮客,「神國?我們怎麼可能在神國之中。神國應在陰間之中。本人修陰陽觀想之法,對陰陽最是敏感。若處神國,初來之日我就應當知曉。」
楊暮客當下決定,「我等要去山上再看一眼。若事情沒辦好,錯過了天時。且不說你我能不能得著功德與收穫,怕是元靈子嗣定要遷怒於我二人。」
「好。」
說罷二人就出了營帳。
外面山間起霧了。
寒冬下午林中起霧本就是常事,羅懷雖然早就習慣,但也察覺到了異常。太安靜了,他領著近千人進山。即便用數百役夫當做貢品獻給麒麟,也還有幾百口人。一群糙漢子怎麼可能安靜的下來。
楊暮客快步前頭帶路,在後面的羅懷眼中。楊暮客魂兒比身子要快一步。那魂兒是個青面獠牙的鬼。
羅懷感應到了袖子里的青鋒劍,只要這鬼回頭,他就要一劍刺過去。
楊暮客走著發現路線不對,前頭竟然有個山洞。一個石匠正在雕著壁畫。
楊暮客站定,羅懷謹慎地看著楊暮客,退了一步拉開距離。但楊暮客並未理會他,而是高聲問前頭的石匠,「嘿。你什麼時候來此地的?雕的是什麼畫?」
石匠聽了放下鎚子,看著兩個修士。「小人也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在此是給神主雕步輦圖。」
迷霧淡了些,朱紅的牆壁上一個女子坐在輦上,數十輦士前頭拉車。女子身著玄色長裙,戴金冠,身姿豐腴,膚白貌美。數十輦士衣著各不相同,有素青道袍,有紫金官衣,有身著鎧甲,有赤膊赤足。楊暮客眯著眼瞧見了一個熟人,蕭汝昌。
蕭汝昌身著紫金官衣站在第二排手持蒲扇,欠身彎腰一臉諂媚之色。
楊暮客指著山洞,「你平日就住裡面么?吃什麼喝什麼?」
石匠呵呵一笑,「吃山風,飲朝露。」
「此地可是正陽神國?」
「上人猜得不錯。」
楊暮客哼了聲,「你知我是誰?」
羅懷抽出寶劍,手持攝魂鈴,「呔!你倆鬼祟引本王於此地,意欲何為?」
楊暮客回頭瞥了眼羅懷,見他站得老遠。嘆息一聲。楊暮客怎不曉得這羅懷心生惡意。但此情此景怪不得別人,此地如此詭異,他亦是存了先下手為強的心思。但眼下需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無緣無故地打起來,不值當。楊暮客掏出麒麟角,果然吸引了羅懷的目光。
「這一對角來自正陽國神,護佑你羅朝幾千年。你叫一聲祖宗理所當然。你且幫忙拿一會,老實在後頭等著。問明白了,咱們重新祭祀。把你祖宗迎回來,各自安好。你若想鬥上一場,貧道也能施展一番拳腳,叫你老實。」說罷楊暮客把麒麟角用移物之法送到了羅懷面前。
羅懷看著一對麒麟角,血脈感應確實存在,這東西做不得假。恭恭敬敬地接過後,緩緩上前。與二人保持了距離,也好好觀察雕刻的壁畫。
楊暮客再看石匠,「敢問神官名號?」
「世間殘存靈性,無名無號。」
羅懷卻說,「仁武王羅興,正陽威武消災護法神。晚輩羅懷,拜見先祖。」
那石匠笑笑,「我這繪畫的本事的確來自羅興,但羅興已經魂飛魄散,一縷靈性留下。可惜羅興未能在世上留下一幅畫。你這羅氏後人如何曉得羅興筆法?」
羅懷瞥了眼楊暮客,再作揖,「晚輩少時父王常常教導,我羅氏能人輩出。善畫者羅興,文武雙全,不以畫技媚人,唯有一幅自畫孤品存世。晚輩曾有幸入宮親眼目睹。」
石匠嘆息一聲,「假的。羅興這一輩子都以為,以藝侍人為賤。他畫完就要燒掉,即便死後,都不願意讓自己的作品去供別個鑒賞享樂。更何況是自畫像呢?」
楊暮客笑問,「那什麼是真的?」
山風一吹,壁畫消散,石匠不見。
羅懷緊張的手心出汗,尷尬一笑,「大可……紫明道友,我實在過於緊張。還請道友見諒。」
楊暮客並不在意,「貧道理解。我們往上走。」
「好。」
上山的路好像變得很長,穿過迷霧。午後陽光照耀著白雪皚皚。
楊暮客說,「這才對。我們當時祭祀之地,那山峰之上竟然密林叢生。也許此處為真。」
羅懷狐疑地問,「這山路是何人清掃?為何雪山之上能有一條青石路。道友不覺奇怪么?」
楊暮客邁上石階,「人可修行,獸做精靈。長生不老,光陰無情。定安道友,這才是奇怪啊。」
羅懷自嘲笑道,「你這人說話總是這樣怪裡怪氣。難不成你比我天資優秀?」
倆人就這樣聊著天往峰頂爬。
走了一段,空氣稀薄,都停下來喘氣。楊暮客看著低垂的太陽,「馬上太陽要落山,還往上爬么?晚了回去,你那些親隨不知要急成什麼樣。」
羅懷一咬牙,「爬。父王囑託的事情辦不成,本王沒法向父王交代。就算山裡的人都死光了,也得把正陽國神喚醒。」
繼續往上走,羅懷尋了個話茬,「我如今亦要學著道友,修行功德。師傅說,你是在修性。未來可是要成就陰神陽神?」
楊暮客想了想,坦蕩答道,「性命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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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友。我答應了一個鬼魂。幫其找到家門,還他生前之願。這算功德么?」
楊暮客驟然想到了那姓陸的鬼差帶著他頭七回家,送他還陽入夢。點頭說道,「算。」
羅懷得意一笑,「這功德來得可真簡單。一個從新鄉郡逃出來的佃戶,幫他找到家人,就能得一場功德。」
楊暮客對新鄉郡的那群災民可太熟了,處置瘟病見了不少人。心中琢磨,若是你把那魂兒送到他家裡。看到他家人把貧道的長生牌位當做活爹來拜,不知又要作何感想。這才是真正的功德哩。
「你們招役夫竟然沒查底細,竟然招來新鄉郡的人,不怕傳瘟么?貧道都不知如何評判。」
羅懷愣住了,神思沉到攝魂鈴中,問那老鬼,「你家地主狄公叫什麼?是第幾代狄公?」
老鬼嘎嘎奸笑,「小娃娃才明白過來嗎?」
羅懷這才認出來那老鬼身著正陽法統的佃戶衣裝,當年羅庸領兵征戰,狄氏也曾南下逃難。只是躲得是兵災,並非瘟災。
只見那老鬼猛然間身形變大,要將羅懷的神念吞噬。
瘋了的正陽游神靈性對庸合法統之人苦大仇深,攝魂鈴里無數冤魂尖叫哀嚎。他們要撕了羅懷的這縷神念,毀了羅懷觀陰陽生死的修行過程。
楊暮客一旁掐七十二變踐行功德章,三分變化,正名顯靈之變。身上金光一閃,一掌拍在羅懷胸口。
羅懷啊了一聲,消失不見。
楊暮客嘖地咂舌。此地神官殘留的靈性亦是有好有壞。懷王待得久了,竟然被那些邪祟沾染都不自知。待楊暮客再抬頭,山路已經到了盡頭。遠處一輪紅日。山頂是猩紅的雲和烏黑的煞氣。
他鼓足勇氣,登上山巔。
涼亭里坐著一個女子。女子額頭淌血,眼眶裡一雙青色的眸子盯著楊暮客。
楊暮客掐子午訣作揖,「上清門紫明拜見正陽國神。」
「本神名叫費麟。不知紫明上人何時將本神放出來?」
福至心靈的楊暮客說,「您這一雙綠眸子,邪性未去,貧道不敢將仙家之物贈與你。」
「你也是綠眸子,我也是綠眸子。你我何異?」
「貧道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您看錯了。」楊暮客抬頭,是那張沒有臉的鬼相。他背後有仙氣靈韻化作五色霞光。
女子轉瞬之間化成了黑色的麒麟,仰天長嘯。
楊暮客抽出背後的兩柄法劍,「貧道這就送您的邪性上路,您若想醒來,就把貧道送出神國。貧道親自接您出山!」
說罷楊暮客手持雙劍一躍而起刺進了麒麟的斷角之處。
狂風呼嘯,楊暮客被刺眼的金光照醒了。他躺在一處山坳之間的白骨堆里。
東方太陽初升,紫氣東來。
西北風吹來了金炁罡風,雪崩的聲音隆隆作響。像是呼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