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是非曲直,始悲歡終生死
風雪中楊暮客茫然地環顧四周,這景色他不曾見過。
遠處的確有山林,但是太遠了。至少有七八里路。雪原綿延起伏,若是有路,也早已被風雪掩埋。
他踩著枯骨往上爬,爬到了一個坡上。回頭望去,來時的飛舟就在不遠處。
原來根本沒有走出多遠,只怕是開門瞬間他就被卷進了神國裡頭。
那麼懷王近千人的隊伍又在哪兒呢?
楊暮客踩著積雪往後面走。
他做了一個簡單的推理。
懷王的生魂味道明顯,不是亡魂。那麼就證明他的肉身還活著。而且諸多隨行之人也都非是亡魂。一個可以讓凡人沉眠數天而不至於餓死冷死的地方。定然不在那風雪交加的山脈里。
那應當是一個足夠溫暖,濕度適宜,且難以被高空觀察到的地方。畢竟來時,楊暮客並未在飛舟上看見有千人隊伍的痕迹。
果然,走了一會。楊暮客就瞧見了一個蒸汽騰騰的地穴。
裡面有涓涓細流的聲音,淡淡的硫磺味。
這是一個天然的溫泉溶洞。楊暮客踩到了一具屍體,已經凍硬了。還有幾個雪堆,類似貨車的形狀。
他是昨日正午來的,當時氣溫變高,這溶洞的蒸汽定然沒有現在顯眼。風吹白雪,掩蓋蒸汽,一時不查也算情有可原。
細細想來,昨日祭祀的一切行為看似合理,卻皆不合理。
羅懷為什麼待他抵達后,就讓他上前行科祭祀。不該有些準備么?
而他又為何不問清明細,若是做錯了怎麼辦?科儀要怎麼行科?有什麼念詞?有什麼忌諱?這等大事,萬不可能失誤。
因為被神國迷魂,所以一切行為都如夢一場。不需理由。
這樣的事情楊暮客也曾遇過一回,那便是在昭通國被尚杳迷魂。進了鳧傒的洞天,看到了神意。
好在鳧傒對他並未有加害之心,也好在兮合前來搭救。
現在,楊暮客便要去搭救羅懷了。
一腳深一腳淺,踩著軟泥走進了溶洞之中。鐘乳石嘀嗒作響,惡臭難聞。
近千人,幾日昏厥在裡頭。散發出濃重體味像是畜牲圈舍一般。也許還有些人已經死了,屍身開始腐敗。
楊暮客指尖冒出一點火焰,照亮了前路。抽出背上的法劍,地方神國里逃出來的邪祟。
走到最裡面,一身華服的羅懷蜷縮在一個軟榻上。
嘿,你這小子當真會享受。楊暮客上前踢他一腳,羅懷翻了個身,並未醒來。
楊暮客嘖地咋舌,「貧道已經將你的神魂從神國之中拍出來,你還睡不醒?當真是一個憊懶貨。」
楊暮客掐陽雷咒,電光從洞外一路閃爍匯聚到他的指尖。他也沒直接用雷訣劈下去,舉著引而不發,放出一縷落在羅懷的頭髮上。
啪地一聲,把羅懷電得哆嗦一下。
羅懷睜開眼警惕地看著楊暮客,「這是何地?你是誰?」
楊暮客操陽雷又放出一朵電花,噼噼啪啪,「貧道是誰你竟忘了?要不要再吃一道電花長長記性。」
羅懷挪了挪位置,看到被雷光照得面色蒼白的楊暮客。依舊警惕地問,「紫明道友?我們不是在杜陽山脈里么?這山洞是哪兒?」
楊暮客收了法訣,散去指尖陽雷,瞥見了一旁的紅珊瑚雕花燈盞,離火訣飄過去一團火焰。溶洞里亮起了橘色的光。
「你們還沒進山,就入夢進了神國。若這些凡人醒不過來也就算了,你可是正經修持道法的修士。怎地也不曾察覺。」
羅懷一臉赤紅,「莫說我,道友你不是也著了道。」
楊暮客大言不慚地唉了一聲,「貧道可是將你從神國里拍了出來。我可是一天便察覺了不對。你這日日在神國之中,卻不曾發現與凡間不同。實屬不該。」
羅懷趕忙轉移話題,「紫明道友,你說我等為了祭拜正陽國神而來。正陽國神為何要害我等呢?」
楊暮客盯著他,「睡傻了么?這到底是害你,還是救你?」
羅懷自然也聰慧過人,馬上就明白,正陽國神將他們攔在了杜陽山脈之外。是救他們。
楊暮客跟羅懷講道,「定安道友既然已經清醒,就把這溶洞里的人處置一番。你傳信於官家也好,傳信給京城也罷。近千人命,好大的功德。若不然,你提劍把他們都宰了,權當是生祀祭品。貧道去洞外頭等你,給你半個時辰。」
說完楊暮客收起寶劍拍拍屁股走了。
羅懷待楊暮客走後,第一件事情是拿出攝魂鈴檢查一番。裡頭沒有新的生魂。他皺眉想到,那神國之中的事情難不成是假的?開了天眼,看見洞裡頭許多役夫死掉了。證明神國中,被亂石砸死的祭品並不會活下來。
羅懷從納物袋中取出一個靈泉水囊,這水囊中裝得是幽玄門的清泉。有療傷愈病的功效。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再把清泉倒在一個杯盞中,餵給尋妖司值守。
那人迷茫中睜開眼,「殿下?」
羅懷把水囊放到一旁,冷聲道,「我等在此處被神國迷魂,並未進山。自入此洞中,已有數日之久。本王此時醒來,腹中飢餓,身子睏乏。爾等這些凡人更是再無趕路氣力。這泉水你稀釋后餵給他人。上報郡城官府,讓他們差人來接。京中已經派遣道士幫助本王祭祀正陽國神,不再需要爾等跟隨。爾等就在此地等候救援,莫要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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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殿下活命之恩。小人定然依照殿下所言,將同行之人盡數救醒。」
「既如此。正事要緊,本王不再留在此處耽擱時間。」
說罷羅懷也甩開袖子離開。
出了洞口,羅懷肚子咕咕作響。朝陽刺眼,羅懷手掌搭成屋檐看到楊暮客鼓著腮幫子吹出一口氣。
狂風掃過,一輛輛拉滿了沁血玉石的車子露出地表。
楊暮客大袖掃過空中,那些車子軟化變形被吸到了袖子裡頭。而後他瞥了一眼羅懷,「走吧。咱們兩個上山就好。多餘的人上去也是無用。若是麒麟大神真得想要生祀血食,你們在神國之中就盡數被吞了,也等不到今日。」
羅懷點頭,「道友說得沒錯。我已經安排了尋妖司的值守主持善後事宜。我倆還是儘快入山,完成祭祀科儀才行。」
「走吧。」楊暮客掐著縮地成寸之變,向前趕路。此時楊暮客縮地成寸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沒什麼章法。原來現實之中他根本做不到如在神國一般,步步間距都是四十九尺。
羅懷也施展法力,借來風雲踩在腳下跟在楊暮客身後。
走了一會兒,楊暮客聽見身後羅懷肚子咕咕作響。回頭看到了面露難色的羅懷,「停下歇息一下吧。」
「依道友所言。」
羅懷施展挪移之術,將雪搭成一個小屋。坐在冰凳上拿出一塊豆餅嚼起來。
這豆餅有些名堂,此豆乃是幽玄門以靈泉灌溉,養于山巔,得日照精華,清風靈韻。而後曬七七四十九日,廚子用法力壓制而成。既補充營養,亦補充法力。
楊暮客從袖子里掏出一個蒲團,伸手抖抖袖子,從秀袋的一個木匣里取出一條海魚。這海魚是小樓存在秀袋裡的靈食。也不知放了多久。
羅懷瞬間傻眼了。怎麼這小子能從袖子里掏出一條魚妖來?
楊暮客看他一眼,說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咱也不會什麼刀法,自然做不出像樣的魚膾。想來定安道友身為王爺,定然也是吃膩了這些魚腥物。」說罷楊暮客張開大嘴把整條魚塞進嘴裡,薅出一根乾乾淨淨的魚骨。
吃完了楊暮客打了一個飽嗝,「這魚放得太久,靈韻都沒了。只當是吃肉了。」
羅懷訕訕一笑,「道友洒脫成性,小生羨慕得狠。」
楊暮客嘆了口氣,「貧道怕你嫌棄沒教養哩。」
「那不能夠。道友是真性情真洒脫。」羅懷瞥了一眼楊暮客屁股底下靈草編製的蒲團,嘆息一聲,「我見識短淺,入了迷障不自知。多虧了道友搭救。也不知那神國里,怎麼能夠與京都父王傳信,又怎麼能夠與家師聯絡。」
楊暮客胎光走進陰間,拿魚骨丟在羅懷腳下。
羅懷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道長莫非已經修出了陰神?」
楊暮客趕忙擺手,「築基都沒成,哪兒來的陰神。七十二變的見陰離殼變。避陽之地神魂可暫時離體罷了。神國本就在陰間裡頭,又不是不存於世間。你傳信出去實屬正常。只要不擾凡俗秩序,陰間陽間,又有什麼區別?」
羅懷被這句話一下點通了穴竅,以往諸多不解此時撥雲見日。陰陽觀想法又進一步。他以肉眼看到了楊暮客的胎光,看到了陰間。苦笑一聲,「這話我師傅也曾說過,可我至今才懂。多謝道友指點。」
楊暮客看到羅懷眼中閃耀金光,好生嫉妒。吃個飯就悟道啦?貧道每天撓破了頭皮都想不到成就人身,金氣初啼是個什麼東西。你悟陰陽之理按理來說比貧道要難上百倍千倍才行。他哼了聲,「這有什麼,貧道還曾見過九景之法。可於虛空開門,通往別處。」
羅懷欠身作揖,「道友果然見識廣博。」
楊暮客噎得半天沒再吭聲。
吃飽了飯,二人再次上路。楊暮客取出麒麟角,直奔仙氣靈韻指示的方向而去。
走過密林,走過險峰。跳下斷崖,來至高原之上。
山如白玉,天若華蓋。千溝萬壑,青白人間。
楊暮客問羅懷,「這祭祀要如何去做?莫要說似在神國幻境中那般,貧道將一對麒麟角擺上去就萬事大吉。」
羅懷看著杜陽山奇景,這天地萬物靈韻似皆在此處。如此美景,竟然不為外人所知。北杜陽山脈一直都是羅朝禁地。南杜陽山脈被冀朝皇室陵寢所佔,他羅氏為何不也葬於此地?羅懷希望若他死後,可埋在此處。
「道友其實想多了。祭祀國神,重要的是地點,是心意。諸多禮節,諸多念詞。都是表達心意的方式。我們來此,若是對的地方。也許只是喊上一句,恭迎正陽國神麒麟元靈大神。大神便會現於我等面前。」
楊暮客低頭看著手裡的麒麟角,又看看羅懷。「祭祀正陽羅朝國神,也該是你這羅氏後裔來做。既是如此,羅氏血脈羅懷跪下。」
羅懷撩起衣擺,面朝西方群山雙膝跪地。他定然不會朝南跪,因為朝南,那裡有冀朝皇室陵寢。他定然也不會朝北跪,因為北方還有庸合法統國神。朝東跪,則不合時令。此時唯有朝西跪才跪得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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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暮客對著天地間朗聲說道,「貧道以上清門觀星一脈弟子身份,主持羅朝羅氏後裔祭祀羅朝正陽國神典儀。」
羅懷一拜,起身念詞,「吾乃羅氏庸合後裔,奉未來羅朝人主之命,禮拜前朝法統。天地大變,人道艱難。妖邪犯邊,溫病禍亂。庸合後裔明孤木難支,求羅朝之命前後並聯,再無區隔。為拯救蒼生。求沉眠之神蘇醒,憐憫我等。」
天地瞬間安靜了。
溝壑里雪崩的聲音停了。
楊暮客看到地面有一層五色霞光,蓋住了猩紅的煞氣。他長吸一口氣,捧著一對麒麟角,慢慢地鞠躬。他似乎聽見了遠古的聲音,那是仙氣的靈韻在演道。
來自歷史的聲音,來自天地的變化。風雲變幻,時光流轉。日出日落,滄海桑田。
楊暮客握住仙靈之韻的麒麟角大喝道,「敕令,上清觀星演太平道,養德!」
他與霞光之下青眸的女神直面相視。貧道說過你要拋卻了一身邪性,才能醒來。
女神像是一條魚,游曳在五色霞光之下。眼中似是在說,羅朝的血脈要我醒來,而你卻不讓我醒來。奴家該如何是好呢?
你之錯。
你之錯。
都是你之錯。
我才不能醒來。
這些充滿了邪異念頭的碎語不停在楊暮客耳畔響起。
憤怒的楊暮客將一對麒麟角拋向天空,憤怒地抽出了背後寶劍。
嘿呀一聲,持劍插向了仙光下面的女子胸腔。
咔嚓一聲。
仙氣大陣破裂了。
無數煞氣宣洩而出。飛在空中的兩個麒麟角變成了兩棵開滿金花的金樹,與大地連成一體。
金花的花蕊變黑,花瓣變紅。
楊暮客一雙綠色的眸子里露出狠意,咬著牙,握著劍柄一轉。女子的身影消散了。
養德?
養什麼德?
殺生之德么?
你殺過人。
楊暮客眉頭緊鎖,「貧道不曾殺人。」
你殺過。你殺過千千萬萬……你殺過妖。也殺了千千萬萬的妖。
妖與人何異,你也這樣問過。
所以你養什麼德?
楊暮客口鼻噴著火星子,「貧道養玄德!」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若有錯,貧道日後定然改之!
仙氣自兩棵金樹而發,世間萬物再也看不清楚。大地震顫,罡風搖擺,靈炁散亂,雲散雲聚。
金光一閃,天,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