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臣鄭尚書
初春的太陽緩緩從東邊的山頭上爬起來,越爬越高,光芒萬丈,但照在身上卻沒什麼熱度。
戶部尚書府西跨院西北角上的一個與周圍布局格格不入的暖房裡,鄭大姑娘鄭採薇從將將長出兩半葉子的菜地里直起腰來,被襻膊束起的寬大衣袖下,露出兩截雪白的皓腕。
暖房裡溫度偏高,雖然還在乍暖還寒的初春,鄭採薇飽滿的額頭上還是布滿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她也不甚在意,用右手手背隨意糊了一把,又轉身去了旁邊一畦長勢茂盛的白菜地里,繼續彎腰把一棵棵雜草拔去。
說起鄭尚書,京城的書局裡不知道以他為底板出了多少本話本子,撈的銀錢,大概比鄭尚書這麼多年的俸祿還多些。
戶部尚書鄭長庚是一個泥腿子出身,靠著母親賣綉品讀書,成功考取功名,成為當今皇帝的第一任天子門生。他也是唯一一個短短几年就爬上尚書之位的寒門學子,外界傳聞,是因為他和當今皇上關係很不一般。
鄭尚書雖掌著油水最多的戶部,卻是個孤臣。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上朝,幫著皇帝舌戰群臣,幫著皇上管好庫房;另一件,就是按時回家陪家人吃飯。
「小姐,歇歇吧,差不多該用午飯了。」丫鬟杜鵑打起暖房的帘子蓮步輕移,伸手扶起彎腰拔草的鄭採薇。
「父親回來了嗎?」鄭採薇問了一句,把手中的雜草扔進一邊的簍子里,又繼續撥開白菜葉子,揪起一株薺菜。
「尚未回府,許是什麼事耽擱了。」
「那就再等等父親吧,他進府你就通知我,我從這裡趕過去用飯,完全來得及。」說完,頭也不抬的繼續侍弄小白菜。
丫鬟杜鵑嘆了口氣,默默的退了出去。全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不愛紅妝也不愛詩詞歌賦,偏愛種地,京城的夫人小姐沒少笑話她「是個只知道種地的泥腿子」,自己偷偷勸了小姐很多回,可她依然固執的種白菜、種崑崙瓜、種青菜、種豆角,偶爾還會去莊子上種種水稻、黍和稷,府里時不時就能吃到小姐親手種的菜,這也算是一樁美事吧,畢竟小姐種出來的菜,總感覺比外面買的要好吃一些。
「杜鵑,杜鵑」杜鵑聞聲把思緒拉了回來,打起帘子再次進了暖房,「小姐,您叫我?」
「現在什麼時候了?」
「已經過了午時三刻了。」
鄭採薇皺了皺眉頭,已經這麼晚了,「父親還沒回來?」
「是。」
鄭採薇的眉頭皺的更深了。父親每天雷打不動最晚午時一刻,一定在家裡陪家人吃飯,這個習慣自己生下來多少年,他就堅持了多少年,可是,今天......
事出反常必有妖,尚書府為了保皇,豎了太多敵人了,保不齊......
思及此,鄭採薇幾下鬆了襻膊,抖了抖衣袖快步出了暖房,往自己住的蘭禾院走去,走的太快,杜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小姐,出了什麼事?」杜鵑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的問。
鄭採薇不再說話,進了院門后,徑直去了書房。在書架上、博古架上、書桌上這裡碰一下,那裡拉一下,扒拉出來幾個油紙小包,又找了個小匣子,把幾個小包放了進去,落了鎖。然後,拉開書房門,往卧室走。
鄭採薇心裡很慌,剛才那個想法升起來之後就壓不下去,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把重要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前幾年,有一回父親被朝臣陷害之後,她就偷偷在自己卧室的床底下掏了個洞,時不時放點銀錢進去,完事後把地磚放回去,床一掩,什麼也看不出來。
鄭採薇示意杜鵑幫自己把床移開一些,漏出地磚后,用匕首撬開,把小匣子、幾張銀票和重要的首飾撿了幾樣放進去,不管是未雨綢繆也好,虛驚一場也罷,總歸有備無患。
做完這些,鄭採薇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打算去主院等候父親。
然而,今天,鄭家註定吃不了一頓安穩的午飯了。
鄭採薇左腳才跨出院門,那邊小廝就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害怕和焦急讓他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
「大,大姑娘,不好了,來了好多官差。」
鄭採薇心裡咯噔一下,「官差?我們這裡是尚書府,怎麼會有官差?」
「小,小姐,他們往這邊來了。」杜鵑哆嗦著手,指著從月亮門進來的兩個官差喊道,雖然害怕,卻死死站在鄭採薇前面,並緊緊拽著東子,兩人把身後的鄭採薇擋了個七七八八。
「奉旨抄家,請姑娘迴避。」官差瞥了三人一眼,舉了舉手中明黃的聖旨。
鄭採薇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這會也被嚇得不輕,哆嗦著由杜鵑攙扶著往外走去,東子在身後護住。
看著護主的下人,也能猜到這家主人的為人處世之風,可惜,官場上從來都是無影的刀劍,上一刻還高高在上,下一刻就可能跌落泥土、淪為塵埃。
乒乒乓乓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想必是在翻箱倒櫃的找東西,杜鵑心疼的泣不成聲,鄭採薇也握緊了手指,手心汗津津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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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老夫人派人來傳話,請您到前院接旨。」
鄭採薇的心又沉了沉,先抄家後有聖旨,父親不是保皇一派的么,不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么,這是怎麼了?她心裡很慌,但她知道現在不是慌的時候,哥哥不在家,自己得照顧好母親和祖母。
「聖旨到,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戶部尚書鄭長庚,食君之祿,不思為君分憂,結黨營私、迫害皇子,判抄家,男丁罷官流放南蠻,女眷遣返歸鄉,欽此,謝恩~」
鄭採薇被驚得忘了反應,本能的跟著磕頭謝恩,心底一陣惡寒,先抄家,又判女眷遣返歸鄉,這和抄家流放有什麼區別。不,有區別的,「遣返歸鄉」為老皇帝的冷酷無情蓋上了一層遮羞布。鄭採薇嘴角的諷刺和失落掩都掩不住,借著攙扶母親,用母親的身體擋住了大半個臉,沒讓外人看出異常。
扶著母親,鄭採薇又想到了一直寵著自己、縱著自己的父親。要論失落和難過,誰又比得上父親呢,他是真的把皇帝當成自己的伯樂、自己的知己、自己的主人啊,沒想到最後卻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從背後捅了一刀。
宣旨的是皇帝身邊的得力公公李德,合上聖旨后,朝著鄭老夫人欠了欠身,「老夫人,皇上額外開恩,抄家不包含今日身上的穿戴之物,另外,皇上只給了一天的時間,請您儘早打算,明日午時之前務必離京。鄭大姑娘」李德轉身看向扶著中年婦人亭亭玉立的姑娘,「大人臨走前托老奴給您帶句話:南蠻竹子很多,您去了一定會喜歡。」
李德說完,低著眉眼看著鄭採薇,「竹,可觀可賞可食可用,亦堅韌不拔,『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鄭採薇好像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收起滿身的不忿,朝著李德盈盈一拜,「謝公公大恩。」
李德虛扶了一下,拂塵一甩,帶著來宣旨的太監和禁軍走的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