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心亂

40心亂

燕晗的天牢已經經歷過太多年的風霜雨雪,一夕之間傾塌,宮中的侍衛們花了數個時辰才入口重新整理了出來。那時候已經是黃昏,夕陽落在積滿焦灰的殘骸上,許多地方還冒著殘存的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

楚鳳宸有些作嘔,等最後一個探路的侍衛撤出天牢的時候,她忍了忍,卯足勇氣一步踏了進去。

「陛下!」顧璟的聲音。

楚鳳宸暴躁回頭,卻看見顧璟罕見的溫和神色。他說:「臣只是想與你一道進去。」

「好。」楚鳳宸輕輕答。

她小心翼翼在斷壁殘垣中行走,一面走一面心慌茫然:天牢已經傾塌了一半,原本灰暗的地方因著房梁的倒塌而灑進一些光亮,蜿蜒曲折的小道已經徹底沒有當初的模樣了,直到一面巨大的傾塌的牆擋在了她面前。

顧璟的眼色也沉寂了下來。

傾塌成這樣子,要清理起碼兩日。而且不可能有人生還了的……

楚鳳宸不知道身上的顫慄是來自哪裡,是因為害怕岌岌可危的房屋,還是因為這擋住去路的頹牆。她茫然站在焦灰的牆前,不知怎的想起了很久以前與瞿放掏鳥窩的日子。那時她爬上了御花園裡最高的樹卻不慎滑了下來,等她暈暈乎乎站起身來猜發現瞿放趴在她的身下面色蒼白,額頭上漸漸滲出了殷紅的血。後來宮人抱到了御醫苑。御醫診療的房門關上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的感覺。明明只是一扇門,卻讓人無端端地想起這世間最令人絕望的滋味。

說不上傷心欲絕,只是害怕與茫然。

顧璟欲言又止。

楚鳳宸緩緩地在頹牆面前蹲下了身,埋頭在了膝蓋間。

顧璟沒有出聲,他匆匆向前了一步卻戛然而止,到最後只是沉默地握緊了拳頭——黑暗的天牢中沒有那麼多目光。身穿燕晗至高無上的衣裳的當今聖上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脊背卻抽緊得像是山川。明明是一種傾塌崩潰的姿態,沒有一點鼻息,沒有一聲啜泣,可是只是稍稍靠近點就能清晰感覺到他的絕望。

皇族血脈,天生貴胄,居廟堂首登天子位,享千種榮華的楚鳳宸,居然是這樣子的。

怎麼會是這樣子?

「陛下……」

夕陽已經徹底落山,天牢中已經不太看得清周遭的事物,可是蹲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卻沒有絲毫動靜,竟像是雕像一樣。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躬身屈膝單膝跪在了她身旁。良久,他笨拙地、小心地觸了觸那人的衣袖。

「天黑了。」他輕聲道,「外面聽不見,我也不看你。」

他道:「微臣願以司律府執事之位起誓,今日之種種絕無第三人知曉。」

他低道:「你……不用忍著。」

破爛的天牢里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顧璟往日沉靜的眼裡積聚起了難以掩蓋的憂慮,當今天子仍然沒有動上分毫。他終於按捺不住,小心地推了推楚鳳宸的肩膀,卻不想,那瘦削的身影居然頹然地向另一側傾倒了開去——

「陛下!」

顧璟慌忙去攙扶,終於在那瘦小的身影徹底砸在地上之前截住了他:在他的臂膀之上,當今聖上雙眼緊閉臉色慘白,眼睫上猶有一絲晶瑩,細碎汗珠已經讓鬢髮粘連在了頰邊,濕漉漉的狼狽。居然是已經暈厥了。

顧璟渾身僵硬,一時間心跳與呼吸都亂了節奏。良久,他咬了咬牙抱著當今天子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朝外頭走。

天牢外,無數禁衛守候著。御醫苑的御醫在外頭等候已久,見他出來一下子把他圍了起來,宮人從他手中接過了當今聖上,三五個御醫把他團團圍住,送往了華容宮。

天色暗沉,顧璟仍舊站在風中目送喧鬧的人群離去,終於,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遲緩地閉上了眼睛。

亂了。

*

楚鳳宸是在第三日天明時分恢復的意識。彼時夏日的驕陽已經把樹葉曬得打了捲兒,她茫茫然下了床來到窗欞邊呆坐了片刻,終於還是到了梳妝鏡前,木然替自己上妝:一筆一畫,每一絲細碎的休整都讓她變得更加接近宸皇,一刻鐘后,鏡中出現的已然是燕晗的當今聖上。只不過明顯比之前瘦削了一些。

片刻后,門外響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宮婢柔柔的聲音響起:「陛下可是醒了?」

「進來吧。」楚鳳宸道。

宮婢輕手輕腳踏進帝寢,柔道:「陛下,顧大人囑託,陛下醒了馬上給他捎個信兒。陛下可願意即可接見顧大人?」

「帶他過來。」

「是。」

宮婢恭順告辭,楚鳳宸在她身後眯著眼睛目送她離開,支撐起浮軟的身體到了桌邊,替自己斟了一杯涼茶。冰涼的茶入喉,混沌的思緒才終於漸漸明朗了起來。

對於顧璟,她自然是信任的,只是這樣的信任來源於對他為人與做事的了解,與青梅竹馬可以交託脊背的瞿放又有所不同。他是先帝留下的三位輔政大臣之一,她真的可以全然地依託他嗎?除卻駙馬都尉,甚至是依託整個江山的賭注?

混亂間,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不一會兒,宮婢通稟:「陛下,顧大人到了。」

顧璟?這、這麼快?

帝寢的門被輕輕推開,一身官服的顧璟踏入殿內。他的目光里有一絲難以掩蓋的焦急,一進寢殿便焦急地打量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了楚鳳宸身上閃了閃,最終沉寂成了往常的一片幽冷。

他道:「微臣顧璟,叩見陛下安康。」

「你、你就在宮中嗎……」怎麼來得那麼快?

顧璟面色略略僵了僵,似乎是有些尷尬,遲遲道:「臣不敢回府。」

「是因為調查天牢之事?」

顧璟眸光閃了閃,低頭道:「包括天牢之事,也是擔憂……」

「可有結果?」

夏日,午後。楚鳳宸坐在華容宮中細細聽完了顧璟的回報,久久難以回神。等她披上衣裳再一次來到天牢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后。

聽聞昨夜下了雨,空氣中的焦土氣息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還有零星幾個禁衛在殘骸中進出,不斷從裡頭運送出一些沒有被燒壞的刑具,可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就如同顧璟所說的,天牢已經坍塌殆盡,天牢最深處塌方最嚴重的地方不知道燒了多久,等那一場大雨過後侍衛再細細挖開塌方的地方,那裡面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

沒有宮燈。

沒有瞿放。

沒有一絲一毫生命的氣息或者是……殘骸。

「難有生機。」午後,顧璟的眼裡滿是擔憂,敘述到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

「是不是因為……朕留了宮燈?」踟躕許久,她終於輕聲問出口。

顧璟卻搖頭,他道:「天牢陰濕,且牢房並無乾草,區區宮燈不可能惹來如此大火。」他說,「要想在頃刻間將天牢焚燒至此,又恰好斷絕救亡之路,除非是早有預謀,留足火引並鋪設障礙……陛下,瞿將軍是死於他人之手。」

大風吹過,周遭被燒得失去了生機的葉子稀稀落落跌下來,落在了楚鳳宸的肩上。她遲疑著伸手摸了摸,覺得整個身體都被冰寒所佔據了。

他人之手。他人之手啊……

楚鳳宸裹緊了身上的衣裳離開天牢,一面走,一面埋下頭遮去眼裡的濕潤。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曾經說過不論瞿放是否弒君,他都必死無疑。

宮闈之中,朝野之上,燕晗境內,瞿放生與死最休憩相關之人有兩個。一個是她,還有一個是裴毓。她十歲登基,登天子位五年,受他鉗制五年,不甘不願五年,被噩夢與恐懼壓抑得難以喘息也已經五年。事到如今,她終於連瞿放都沒能保住……

真是一個笑話。

*

瞿放身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朝野,原本就動亂的朝野又惶惶不安起來。待到第二日早朝時分,居然有十數臣子告假不上朝。偌大一個議事殿上忽然少了那麼多大臣,居然顯得有些空蕩蕩起來。

裴毓也稱病未上朝。

楚鳳宸靜坐在皇座上俯瞰整個朝野,目光中只有暗澀的陰影——這真是十分好玩的場景,所有人都對瞿放之死保持了緘默,他們一個個道貌岸然,可是當她的目光落下的時候卻又不自覺地移開視線,裝作低頭沉思的模樣。

她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兩個人的視線沒有躲閃。一個是皺眉的顧璟,還有一個是丞相沈卿之。

「退朝吧。」楚鳳宸淡道,起身離開。

如此時局,如此朝廷,上朝與不上朝還有什麼區別么?更何況她今日上朝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來看一群白鬍子老頭兒裝孫子。

她是來釣魚的。

…………

時候尚早,陽光還不是十分猛烈。楚鳳宸在御花園中小坐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終於等到了宮婢小心地上前稟報:「陛下,丞相求見。」

楚鳳宸闔了闔眼:「帶他過來。」

「是。」

宮婢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領著一個身穿朝服的年輕男子到了花園之中。彼時楚鳳宸正坐在亭中花架下頂著花根上幾隻努力攀爬的螞蟻發獃,連身旁什麼時候多了個人都沒有察覺。直到陽光的被一抹陰影遮蔽,她才抬起頭來,靜靜看近在眼前的當朝丞相沈卿之。

沈卿之俯身行了個簡單的跪禮,目光柔和,倒是與他身後的綠葉一樣沁心。

可惜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沈卿之也在看那幾隻螞蟻,過了片刻才笑道:「人不如蟻,心思難齊,陛下這是在羨慕?」

楚鳳宸眯眼笑了:「沈相說話不繞彎兒,朕當真不習慣。居然像是個真勇敢的諫臣。」

沈卿之一愣,緩緩笑開了:「陛下說話如此直白,也把臣嚇到了。」

楚鳳宸眸光閃了閃,折了一支花把樹榦上的幾隻螞蟻撥了開去。其實沈卿之是什麼人她很清楚,他比裴毓要老謀深算,比裴毓要內斂,也許有著比裴毓還要大的野心。不過如今他陣營中瞿放身死,他已經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了,她和他大家彼此彼此,誰也不需要繞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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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分分鐘弄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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