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芙蓉花
裴毓是一個聰明人。這一點楚鳳宸從來沒有質疑過,而現在他卻以這樣笨拙的方式把一個算不上完滿的選擇□□裸地丟在了她的面前:一個不完滿的裴毓,你要不要?
他的眼並沒有光澤。楚鳳宸卻仍然習慣性地想從那兒找到些什麼,她想象不出,假如他看得見,此時此刻他的眼眸中該有何等的光景。不論裡頭是什麼顏色,那一定是這天下最為絢爛的美景,絕不會是像現在這樣一片寂滅。
他正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楚鳳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激越。她吃力道:「你、你什麼時候對、對朕……」
裴毓微微一怔,最終卻搖了搖頭。
他說:「我不知道。」
宸皇陛下所料未及,詫異脫口而出:「……啊?」
裴毓卻低頭笑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道:「何必知道?」
「可我……」
裴毓輕道:「今年春天,我在護城河畔種下過一片芙蓉,後來連日陰雨,芙蓉死了大半,我便沒有再去看過。狩獵前一日我路過,卻發現芳草連綿,花開錦簇,讓我擔心得惶惶不可終日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今時今日,我已知足。」
那是那一夜晚風中,楚鳳宸聽到的最輕柔的話語。
…………
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樣的地步的呢?
翌日,楚鳳宸在房間里輾轉了無數個圈,才終於把紛亂的心思沉澱下來,帶著淮青回了一趟宮。準確地說是去了瑾太妃的寢宮中。
瑾太妃眸光瀲灧,正在替自己畫一個妖嬈的妝面,聽見楚鳳宸前言不搭后語的敘述後手一抖,柳葉彎眉慘烈地橫亘在了額上。
良久,她才愣愣看著暴躁地快要抱頭逃竄的宸皇陛下,幽幽道:「……先帝死不瞑目。」
楚鳳宸:「……」
瑾太妃滄桑地拿手絹兒擦拭額上眉筆留下的印記,目光卻是噙著一抹複雜的顏色。先帝終究沒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他算到了所有事態發展,算到了朝中勢力均衡,算到了人性貪慾和忠誠,卻獨獨沒有算到裴毓的一顆心。
而當今的帝王,她顯然已經亂了方寸,無法明辨是非了。
瑾太妃終於畫完了最後一筆眉,她道:「那你想如何?」
「取鳳印。」楚鳳宸輕聲道:「朕想讓他活著。」
「宸兒,你今年十五,正是情竇初開的年歲。你可還記得裴毓二字,在朝中,在燕晗代表著什麼?」
楚鳳宸一直低著頭,目光中,一抹明艷的衣擺晃了晃,緊隨其後的是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了她的臉上,輕輕挑起了她的下巴。她眨了眨眼睛,看見的是往日可親的瑾太妃一臉肅穆的神情,陌生得就像從來沒有相識一樣。
「權傾朝野,狹天子令諸侯,隻手遮天的裴毓。兒女私情真的能讓你昏了頭腦?」
「瑾太妃……」
「宸兒,你是本宮自小帶大,本宮知你心性。可這帝王家舍與得一念之差,禍福綿延的可並不是一族、一脈,而是這普天之下的百姓。你知不知道?」
「我……」
「你怎知這一切不是裴毓計謀?本宮如果給了你封印,讓你解了裴毓身上的毒,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來束縛他?」
「可是……」
瑾太妃冷笑:「留不留裴毓性命,本宮尊重陛下。可是解這一重毒是鬆了先帝留下的最後一道枷鎖,本宮絕不會答應!」
「可他只剩下一年性命!」
「那又如何?」瑾太妃淡道,「一年便是一年,十年不過十年,陛下請回。」
「瑾太妃!朕尊你是太妃,可你不要忘了這天下姓楚,朕如果下旨,你……」
瑾太妃目光如冰:「蘇瑾只有一條薄命,守你楚家江山已經十一年,陛下若是肯放了蘇瑾自在,不論生死,蘇瑾叩謝。陛下請回!」
言畢,瑾太妃甩袖而去。
殿上,楚鳳宸緩緩閉上了眼。
「陛下……」一直瑟瑟發抖的宮婢小心地靠近,「陛下,太妃、太妃娘娘只是一時衝動……」
「無妨。」楚鳳宸淡道,「替朕轉告太妃,朕三日後再來。」
瑾太妃終究錯算了,救裴毓,她並不是單單因為裴毓的對她的一份情,更因為他是裴毓,是為了燕晗天下交代了大半條性命的攝政王。在他沒有謀逆的舉止之前,她欠著他許多條性命。皇權冰冷,的確講求一個防範於未然。可是……她下不了手。
她從來就沒有想過真正要裴毓死的。
江山社稷,除了鐵血下的冰寒,應該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她不是屠戮果決的先帝,也永遠不會去做那樣一個帝王。
出了瑾太妃寢宮,楚鳳宸並不想在宮中多作停留,而是去了御書房。在那兒,有另外一個「功臣」存在,等著她去博弈。
御書房中,沈卿之已經久候。
楚鳳宸在宮人推開書房門之前收斂了臉上的情緒,等她步入御書房時,已經是往日的宸皇陛下。她冷冷掃視了在書房裡悠然自得的當朝丞相一眼,淡道:「沈卿急著見朕有何貴幹?」
沈卿之一笑,俯身行禮道:「陛下深入攝政王府,臣憂心陛下,故而求一見。」
「沈相能收起這副忠臣嘴臉嗎?朕看著不舒爽。」
沈卿之一愣,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道:「臣惶恐,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鑒,還請陛下看在臣一片忠誠的份上,莫要多加猜疑。」
「沈卿不會是與朕來寒暄的吧?」
沈卿之微笑道:「臣是來稟報陛下,朝中已有重臣去往攝政王的家鄉查訪,相信不過半月便會帶回攝政王謀逆的罪證,攝政王的黨羽之中也有三人願意效忠陛下,為陛下分憂。臣只擔心陛下那邊要的東西……」
「朕已經可以接近他。」
沈卿之微微露出了一抹笑來,頷首道:「如此,甚好。」
楚鳳宸抿了一口茶,在沈卿之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握緊了拳頭。
…………
午後,一輛馬車徐徐駛出了宮門,幾經周折停在了攝政王府門口。楚鳳宸跳下馬車,提著一包藥材直奔裴毓房間,卻在路上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丁水。
「裴毓呢?」她遲疑問。
丁水面色泛白,猶豫道:「殿下他……他不見了。」
「你說什麼?!」
丁水彷徨道:「屬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日早晨御醫來過,殿下與御醫在書房商談片刻后就不見了,府中上下都翻遍了……」
「府外呢?!」
「府外已經有親衛去找尋,可是還沒有半點音信……陛下——」
丁水急切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楚鳳宸已經邁開了步伐朝攝政王府門外跑去。裴毓——他一個眼盲的人能去哪裡?能到什麼地方去?沒有人可以清算得出外面有多少人等著要他的性命!
熱鬧的街巷中,人潮川流不息。
楚鳳宸茫然站在人流之中,陡然間清醒了過來,又氣喘吁吁跑到了攝政王府門口,攔下丁水道:「帶朕、朕去、去護城河。」
……
護城河畔果然開了連綿不絕的芙蓉。
楚鳳宸小心翼翼地踏下第一步,果然在那一片嫣然的盡頭看見了一抹紫色。流水潺潺,一片粉色搖曳中,那一抹身影格外刺眼,她卻滿肚子火氣,咬牙切齒走上前去:「裴毓!」
裴毓詫異回了頭:「宸兒?」
楚鳳宸冷冷道:「宸你祖宗。」
裴毓:「……」
「沒有支會任何守衛,不帶半個隨從,裴毓,你是不是嫌你這一年小命不知道怎麼揮霍了?!」
裴毓低笑:「你在擔心么?」
「朕擔心你死在外頭,滿地芙蓉花,被寫進街頭話本兒里去,『倩女鬼魂歸兮與君纏,攝政王盲雙目花下死』,還有『俊王爺情挑絕色妖,一晌貪歡花眠同歸』。」
裴毓:「……」
楚鳳宸扭頭。
裴毓輕咳了幾聲,摸索著去找她的手,微笑著牽過了,低道:「我記得我這些年往御書房裡送的可都是治國策與兵法,頂多是一些風雅詩集。你這些是從哪裡看的?」
宸皇陛下再扭頭。
裴毓不依不撓又找到了她另一隻手,也牽上了。
裴王府的親衛統統默契地轉過了身,丁水是最後一個,表情如逢雷擊,異常慘烈。如果要給他這慘烈的表情稍稍加以標註,大約是:娘誒……斷斷斷真斷了……
「哪裡看的,恩?」
「……嬤嬤的。」楚鳳宸想了想,老實交代,「嬤嬤兩年前就開始送來各式各樣的畫集,開始只有幾冊,後來朕不納妃就越來越多,再後來嬤嬤見朕興緻不高,便改了法兒不送畫集子改送有故事的了,各式各樣的都有,有的不是很好看,粗糙。」
裴毓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異樣,良久,他才咬牙道:「以後不許再看那些集子!」
「……哦。」
「還有多少私藏的,統統回去燒了。」
「……哦。」
「如果再讓我看見一本……」
裴毓咬牙切齒,話未畢,臉色卻暗淡了下來,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楚鳳宸原本縮著腦袋,看他這副神色,她的呼吸也頓了頓,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朕會治好你的。」踟躕半晌,她只能輕道。
「嗯。」
裴毓低聲應了聲,居然乖巧得很。
楚鳳宸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哪裡借來的膽量,握了握拳頭,小心地抬起手摸了摸裴毓的腦袋,稍稍磨蹭了下。其實,他看不見的時候,要比尋常乖順許多啊。
裴毓:「……」
楚鳳宸忍無可忍笑出了聲,結果,笑聲還沒有傳開,唇就被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口。等她狼狽退後的時候,裴毓已經面色如常,道貌岸然。
攝政王裴毓,向來陰險毒辣,手段狠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