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那張臉好熟悉,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來是耿璐。
「哦,這個禮物可真突然。」她表現得真自然。
「什麼禮物?」李易繁裹著浴巾走出來,他的頭髮還是濕的,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出來,然後他露出十分吃驚的表情,「你怎麼來了?」
「她能來,我就不能來了嗎?」我指著耿璐說,聲音卻是絕望的悲壯。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再待下去,我僅有的理智在很短的時間裡燃燒成灰燼,於是,我開始奔跑,就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樣拚命地奔跑。
那個夜晚太長了,後來,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想要從那個夜晚里跑出來,但是我根本就不行,就像大學時的體育測試,我根本就跑不下來,除了氣喘吁吁,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地上,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做。
電話響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
我用力地捋了捋頭髮,發出低沉的聲音,「喂,哪位?」
「是我,張凱,我快要到雲城了,你把地址發給我吧,我下了車之後立馬去找你。」
我這才意識到,我馬上要相親了。真是糟糕透了,我怎麼就那麼輕易地答應他來見我了?「我一會兒把地址發給你。」我清了清嗓子。
「好的,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掛上電話,我把咖啡館的位置發給了他,我實在是懶得動了,不如就縮在這裡喝杯東西好了,反正也就是見這麼一次面,以後肯定不會再見了。兩個包好包裝,打上「待售」標籤的男女,擺在明碼標價的貨架上,不過是這世上最高級的自我侮辱。
他很快就到了,比我預想中的要早一些,他穿著十分得體的西裝,像是要去面試一樣莊重,他說:「你好,我是張凱。」
「你好。」我站了起來,本想客氣地跟他握個手,後來想想,我們又不是談合作。
「我見過你的照片。」他說,「你姑媽給我發過你的照片,說你在雲城做金融,很厲害。」
「我也希望我真的厲害,最好在家庭里的角色更厲害一點,這樣,我就不用被逼著相親了。」
「一樣。」他十分贊同地點了點頭,臉上寫著名副其實的老練和滄桑,「不知道你姑媽跟你提起我沒,簡單介紹一下吧,我跟你同年,在龍城做老師——高中數學老師,很乏味,對嗎?」他笑了起來。
「確實。我上高中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數學課,但是,我的數學卻很好。」
「這應該是天賦吧?對,是天賦,就像我根本就沒有學過廚藝,卻也能燒出很好吃的飯菜一樣。」
「你竟然還會做菜?」
「當然。」
「我一直都覺得數學老師很古板和獃滯,除了對幾何圖形敏感以外,其他都是一團糟,就像體育老師只會運動一樣。」
「對啊,就像我一直以為做投資的女孩會很尖酸刻薄一樣……」
「實際上,我確實很尖酸刻薄。」我狡黠一笑。
「是嗎?」他朝服務員招了招手,然後十分客氣地說,「尖酸刻薄的姑娘可捨不得花時間在咖啡館吧?你的咖啡都涼了,應該在這裡待很久了吧?」
「Cool。」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更適合去做警察,或者偵探。」
他搖了搖頭,視線落在飲品單上,「再來一杯卡布奇諾?」
「不了,我想喝點白開水。」
「可不用替我省錢,雖然老師的收入不是很高,但是一杯咖啡還是請得起的。」
「可是,我真的想喝一杯白開水。」
他笑了,十分紳士地合上單子,「一杯白開水,一份芝士蛋糕,再來一份果盤,對,就是這樣,還有,我要一壺紅茶,謝謝。」
他看著我,不露聲色地說:「是不是覺得我很古板,在咖啡館里喝茶?」
「看得出來。」
「謝謝。」他有板有眼地說,「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會來雲城,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嗎,山不過來,我就過去。很有意思,對不對?」
「你確定你是教數學的,而不是教語文?」
「你可以考考我。」他順手將芝士蛋糕推到我面前,「不妨先吃點墊墊,做學生費腦子,做出題的老師更費腦子。」
「我可不敢。」我笑起來,「上高中那會兒,我可沒少被老師折磨。我記得,高一那年,我的數學老師是個三十齣頭的男人,他教學模式很奇葩,每一節課他都要找三四名同學上講台上做題,在黑板上寫板書,而且不管你寫得對還是錯,你都要站在講台上,不能下去,就像被人觀摩似的,直到所有的問題都解析完了,才能下去。我就是那時候開始討厭數學課的,但是我又不能出醜,所以,我就會提前先把數學學一遍。」
「看來,我也可以把這招搬到我的課堂上。」
「那你的學生,肯定會瘋狂地詛咒你這輩子都是光棍。」
「我一點都不怕。你相信嗎,我甚至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但是,身邊的人,不管是同事還是親朋好友都開始為我操心起來,好像我單身就是一件天大的難題似的,個個都想在這難題上施展功夫,大家見我的第一句話永遠都是『張凱,你找到對象了嗎』。」
「你條件又不差,完全可以找個旗鼓相當的姑娘……」
「很多人都這麼說。」他打斷我,「但是我真的沒有挑剔,我想要那種感覺,就是你剛剛說上半句,我就能明白你下半句要說的是什麼的感覺,但是,我一直都沒有遇到。我之前相親過的姑娘,什麼樣子的職業都有,老師、律師以及銀行的小職員,她們開口的第一個問題永遠都是你月薪多少,有沒有房子,有沒有車子,以後賺錢會不會給她們花……但是,你沒有。」
「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就比她們好到哪裡去了,只能說我偽裝得比她們好。」
「這個時候,我們真的應該喝一杯。」
「好主意。」我附和。
於是,我們像闊別重逢的老友那樣,從靜謐的咖啡館換到小劇場似的靜吧里。小舞台坐著駐唱的歌手,唱的是「陳醫生」的《不如不見》。昏暗的燈光,我們彼此看見對方的眼,但是聲音卻聽得真真切切,他說:「為我們天長地久的友誼,乾杯。」
我舉起杯子,一口喝乾了冰冷的啤酒,「當然。」
「謝謝你,程晨,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安靜地喝過酒了。你知道龍城那個地方,算不上繁華的城市,他們時刻都要告誡你,你是一個老師,你要有師德,你要給學生樹立榜樣,瞧,我真算是一個徹底的榜樣!好多次,我都想從那個地方逃出來,不顧一切地投奔到另外一個城市,如今我終於如願了,我要留在雲城,我要在這裡,開闢新的天地。」
「很快,你就會發現,實際上,這裡也是一座死城。」
「就算是死城,那我也願意選擇留在這裡。」他一副悲壯的深情。
我注視著他,但是,很快我的視線就跳到了他的背後,我看見了李淑媛,當然,還有王東明。
我優雅地站起身來,好像這家靜吧是我開的,我要給每一個前來捧場的顧客最迷人的微笑似的。就這樣,我走到了李淑媛跟前,她顯然十分意外,「程晨,你怎麼也在這裡?」
「舊情復燃了?」我說。
「你說什麼呢?」
我拽過李淑媛的手,「真沒想到,你原來這麼寬宏大量。」
「是。」她站在我面前,與我四目對視,「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
王東明走到我跟前,他身上已經沒有了年少時的那種痞氣,為了將曾經的那股痞氣徹底消磨乾淨,他甚至十分斯文地架起了金絲框的眼鏡,閃閃發光的金絲鏡框在迷離的小酒吧里炫彩奪目,「程晨,你好。」他說著,伸出手來。
我沒有理他,更不會跟他握手。
我不是李淑媛,我沒有那麼的寬宏大量。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把我臭罵一頓。但是,程晨,今晚我們什麼都不管,就痛痛快快地喝酒怎麼樣?」她故作輕鬆地舒了口氣,「好不好嘛?」
「好,不過你要記得埋單。」我說。
「沒問題。」她激動地舉起了雙手。
於是,我們四個人坐在離舞台最近的卡座里,有一杯沒一杯地喝酒,整個世界重新變得嘈雜起來,李淑媛將酒舉到我跟前,「程晨,今晚謝謝你。」她的眼睛是晶瑩的亮,「我知道,你肯定在心裡把我罵了個千百遍了。但是,我真的很愛他,還記得我身上的這件大衣嗎?你有印象的對不對?我出國的那一天,你送我去機場,我穿的就是這件衣服;回國的那一天,你接我,我還是穿的這件。這些年了,我都覺得它快要成為我身上的一部分了,就像這段愛情一樣。」
她還是那麼倔強,這兩年她幾乎一點都沒有變。其實,我早就該意識到了,她是不可能變的,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所有的劣根都會苟延殘喘,只是很多時候,還沒等它們冒出頭來,現在的自己就早已把它們活生生地掐滅掉,可是,根一直都會在。
「我會把我失去的都找回來,王東明、我哥哥、我爸爸,我要把我曾經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來。」
但是,她沒有提起我。
可能,她覺得自己從未失去過我。
再或者,在她眼裡,我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早以前,你就已經看不起我了,對不對?從我開始排斥我哥哥起,你就已經開始疏遠我了對不對?更別提後來,後來發生那樣的事情,我沒有站在你這邊……我知道,程晨,我什麼都知道。」她喝多了,連聲音里都散發著一股濃郁的酒氣,「我去澳大利亞的第一年,在墨爾本,我們這群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坐在一起玩遊戲——你知道的,國外生活其實很沒有意思,除了上課、打打零工,我們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那天晚上,我們自己做的飯,一群人圍在一起喝酒,玩『真心話大冒險』,我玩輸了,他們問我,『你最對不起的人是誰,為什麼?』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的腦子裡一閃而過的人不是我媽媽,不是我哥哥,而是你,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真的,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些年,我最對不起的那個人是你,程晨。」
她幾乎要哭了起來,「其實我在澳大利亞過得並不好,我出國之前找我媽媽要錢——你知道的,我媽媽有一筆錢,那是她離婚時的全部家當,我跟我哥哥說過,那是我的嫁妝,真的,我媽媽以前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但是,她並沒有給我多少,只是拿出很少的一部分,她說,剩下的要給李易繁——那時候我哥哥已經離開雲城了,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但是我又沒有辦法跟我媽媽爭執,她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只能去找我爸——雖然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想這麼稱呼他,可是那是我唯一能求助的人。於是,我買了火車票,回到了雲城,回到了那個我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那裡的一切太熟悉了,我總會想起很多事情。比如,鄰居家養的狗其實長得很醜,還要取名叫『美麗』;小區的走廊里有很漂亮的花房,我小時候還去偷過花……我敲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姑娘——比我大不了幾歲,我還以為那是『小三』帶過來的女兒,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爸的新歡。」
她又喝下了一杯酒,像是要把某種噁心的東西吞下去一般,「她問我找誰?我說我敲錯門了,然後就灰溜溜地下樓,好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程晨,我真的開不了口,你明白嗎?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剝掉了一層皮一樣。我一直都覺得這樣的男人都是渾蛋,但是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爸爸也變成了這樣的人。所以,我更加想要離開這裡,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拋棄,然後重新開始。於是,我帶著我媽給我的那點錢去了澳洲,我找到房子之後就開始找兼職,刷盤子,做翻譯,什麼樣的活都干過。有一次,我去面試文案,面試官是個猥瑣的小胖子,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脫嗎?』脫他大爺!我把資料扔到他臉上就往外跑,那應該是我遇見過最屈辱的事情吧,我以為我忘了,但是我沒有。」
我搶過她手中的酒杯,「李淑媛,別喝了。」
她笑了起來,「你讓我喝,我高興,我好久都沒有這麼喝過了。」她回過頭來,看著同樣喝成爛泥的王東明,「你不會再丟下我,對不對?我們結婚,好不好?」
王東明早就不省人事了,他的鼻子里發出此起彼伏的鼾聲,「好。」
「真好。」她笑了起來,那麼凄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