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蒼梧愁色(1)
第10章蒼梧愁色(1)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宮廷的氣氛就像夏日天氣,上午還喜氣洋洋地迎接太子歸朝,下午便沉浸在正陽公主薨逝的悲慟中。皇后悲傷覆頂,緊緊抱著正陽的遺體不肯鬆手,幾近昏厥,許久后才被貼身侍婢玉簫勸開,讓公主的遺體移送皇儀殿治喪。喪禮由禮部執行,除了趙禎特別恩准服齊衰、全程扶棺的高子灃外,並無僭越。
發喪那天,玉安和其他公主一起,服齊衰粗麻布①為正陽送行。正陽最貼身的宮女捧著正陽及笄那日的畫像,畫中的她站在霽月閣芳渚后的蔚涼亭畔,笑如春風宛轉。
「三姐姐……就像咱們不是什麼公主,而像民間的那些姑娘,自由地逛廟會,看皮影戲,捏泥人……」正陽的聲音彷彿從畫中傳來。
宋廷雖然倡簡,但當時宮廷民間皆看重喪禮,何況正陽公主乃帝后之掌上明珠。儘管歐陽修等人上疏主張「簡葬」,以免勞民枉費,但悲傷之中的帝后仍舊役人無數打造墳墓、石獸、碑碣等,宮中佛事超度,法事僧道誦經設齋,出殯這日更是紙煙蔽空,打幡、捧犧牲器皿行隊數以百計。高子灃身穿粗麻布衣,神情麻木,扶著正陽的棺槨走了出來。
人心如處荊棘,不動不傷,動則傷透。高子灃和正陽公主深情厚誼,他卻在這一刻經受著這令人痛不欲生的陰陽兩隔。
玉安麻木地看著豪華的喪儀,思緒卻有些飄忽。豐厚葬品、恢弘儀式都不過是做給世人看,未必是逝者所願。倚床泣血的正陽,即使耗盡最後一絲氣息也未能為自己說半句話。
儀仗出了皇儀殿大門,玉安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脫口而出道:「慢著!」鼓樂和巫師依稀聞聲,面面相覷地停了下來。有人議論紛紛,機靈的小太監已經飛奔去稟告帝后了。
玉安走出了行列來到高子灃的跟前。高子灃憔悴的臉上顯出幾許驚訝和慍色。
玉安說:「把正陽的嫁衣帶上吧,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高子灃和正陽一向發乎情止乎禮,鮮有深談,嫁衣之事更是聞所未聞,故此刻驚得目瞪口呆。
玉安只覺有手在她背後推動,言行皆不由她控制,「穿上那身嫁衣嫁給你是她最大的願望,亦是她最大的遺憾。給她換上她最喜歡的衣裳,讓她泉下安息吧!」
高子灃正要說話,身後突然傳來皇后的聲音。皇后適才聽到這番話,淚水再次在眼眶裡打轉。「她真是這麼說的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
玉安退到一側,低頭答是。
死一樣的寂靜之後,事情卻出乎了玉安的意料。高子灃從人群中走出來,平靜如冬日冰凍的深湖。行至趙禎、皇后的面前,跪地拜道:「陛下、娘娘,正陽生前臣沒能好好陪她,現在她走了,臣請恩准讓臣接她的靈位回家,好讓她魂魄歸時,再和臣說說話……」悲傷之處,他背脊顫抖,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你的意思是……」帝后不解其意。
「請允許臣為正陽披上嫁衣。」
正陽終於穿上了那件世代相傳的拈金浣花緞嫁衣。穿紅衣的她,儀態安詳,宛若含笑。事發突然,棺槨仍在皇家陵寢入葬,但靈位卻以高子灃正妻的身份進了高家宗祠。
玉安在正陽喪禮上的一句話成就了一段陰陽婚,頓時在宮廷引起各種非議。穀雨到了,宮中女眷和朝堂命婦在觀稼殿舉行儀式后,又齊聚大相國寺為農耕祈福。那天從宮外回來,玉安的胳膊和腳掌幾處是傷。
回到朱紫閣,天已經黑了。笙平一邊為玉安紅腫的腳踝上藥一邊說:「公主,我看她們就是故意推你的。這些人可真是,高公子迎娶正陽公主是他自己提出的,又不是你的主意。」
藥籤觸碰到傷口最疼的地方,玉安哧地吸了口氣,笙平連忙幫她吹了吹。
玉安望著傷口,撲哧一笑,「我倒不覺得這是個壞結果。你看,高公子的哀傷有了寄託,而皇后和高家的姻連亦達成了。各得其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樁美事。你真以為我不討人喜歡是因為我少做了討人喜歡的事?其實我即使做再多,他們也未必喜歡我。正陽長年病倒在霽月閣,還不是人流如織?如果給別人掙不來好處,怎麼做都是枉費心思。」
笙平手一抖,碰到玉安的痛處。這次,疼得玉安直咬牙。
按照玉安教授的方法,小林子在後宮賭局中可謂如魚得水。不過他還算機靈,哪些錢能贏,哪些不能贏,多少亦有些分寸。玉安平日吃穿用度都很節儉,常常打賞宮裡的下人,小林子跑得勤,亦得了不少好處。作為回報,他便給玉安說了許多宮裡的新鮮事。正陽辭世後趙禎常常失眠,在觀文殿通宵讀書的事,就是這麼聽來的。
玉安得令到觀文殿借書已經四年,為了不驚擾趙禎,她通常都在趙禎去各閣聽講筵時過去。但正陽公主病逝,近期遼宋邊民摩擦頻頻,軍餉用度入不敷出,西北少雨影響春耕……接踵而至的內憂外患,任趙禎是鐵打的人也定然無法消受。這個時候的他最脆弱,也最容易接近。這天晚上,玉安便準備去看看他。
走到門口,她示意當值的內侍不用通傳,從笙平手中接過自己親自熬煮的飲食,穿過重重青紗幔帳,徑直送至御前。
「我聽說爹爹為了節儉宮中用度,熬夜讀書時寧可挨餓也不傳喚御膳房,便在朱紫閣燉了您愛喝的羊湯。此乃我月俸支應,爹爹大可放心。」
因大宋主和的政策,其每年都要給遼夏等國繳納豐厚的錢糧絲帛。去年遼國又重兵壓境﹐遣使求關南地﹐還是大宋遣知制誥富弼出使遼朝才平息此事。然而這些看似光鮮的結果只不過是滿足士大夫文人氣節后的自欺欺人罷了,談判的結果自然又是增加歲幣。此期趙宋為求安定,亦大量募集流民和賊寇入伍,軍事開銷越加龐大。新年來趙禎接連下發了削減王宮貴胄和後宮用度的三道聖諭。為堵住悠悠之口,他便以身作則,即使深夜飢餓難耐也不傳喚夜宵,而其連年未置夾衣的消息更是不脛而走,在遼夏軍營早傳為笑柄。只有遼國皇帝耶律宗真不但不覺得好笑,反而更加尊重他。
見到玉安,趙禎面露喜色道:「難為你想得周到。聽賈相公說,你已經把經書都讀遍了?」趙禎所說的賈相公是新拜的參知政事賈昌朝,玉安在一次講筵時見過他。玉安很喜歡他「披雲似有凌霄志,向日寧無捧日心」的詩句,而賈昌朝亦頗為讚賞玉安的博聞強識。
「賈相公謬讚,玉安只是讀個大概,懂與不懂就都那麼過去了。」她思后答。趙禎嘗了一口羊肉湯,味道尚佳,讚賞地點點頭。
玉安為他盛湯時一瞥奏章,道:「爹爹可是在為李元昊苛求議和之事煩憂?」
是時宋夏正值和議,西夏李元昊倚侍遼國,和議中態度強硬要求「歲賜、割地、不稱臣、弛鹽禁、至京市易、自立年號、更兀卒為吾祖、巨細凡十一事」等諸多苛刻要求。中書門下平章事晏殊及兩府大臣大多厭戰,欲悉數應之,卻遭到近年頗有軍功的范仲淹、韓琦等人堅決反對。這些人屢次上疏要求不可一味求和,應內整政事,外肅邊境,朝廷兩派大臣各抒己見,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趙禎點點頭,想起當年她評點《洛神賦》的情景,便問道:「既然《史記》和《漢書》都讀過了,你以為該如何應對此事?」
趙禎已下詔召范仲淹和韓琦回京,心中自是早有了主意,玉安因此道:「孩兒只曉得朝中當官的和軍隊當兵的都是坐食俸祿的人,少則天下不安,多則民間重賦。縱觀歷史,任何一項國策和人一樣,都是有生命的。國朝恩養士大夫和募兵的政策本是安定天下的妙計,但經過八十來年卻長出諸多枝蔓,是該修剪修剪了。」
趙禎眼裡閃過一道光,卻沒有立刻稱讚她,而是一揚眉毛,笑道:「羊肉湯味道很好。誰教你做的?」四年下來,玉安已略識趙禎的性情,每當他要掩飾心事便會顧左右而言他,會揚起眉毛並帶著僅會在唇角停留的笑容。
「小時候姐姐教我做的。」玉安垂首答道。
如果趙禎還記得與尹美人相處的細碎點滴,她的謊言便會不攻而破。但不出玉安所料,趙禎並未發現什麼問題,但這個話題卻引起他的傷感。重重心事之外,生母李氏的生忌亦困擾著他。李氏生前他未盡孝道,而如今正倡行簡約,他也只能默默懷念了。
玉安道:「爹爹是否在為章懿太后的忌辰煩惱?玉安願意代替爹爹盡孝。」
玉安所表現出來的細心與敏銳,已遠遠超出了她的年紀,這回趙禎沒來得及掩飾他的驚訝。趙禎自然不會答應她的請求,但推己及人,他想到了她的母親尹美人。
「曉蝶……」他努力去回憶那一個榴花盛開的季節,「她的生忌亦快到了?」
玉安默然應道:「就在後天。」
趙禎點了點頭,「那日你乘我的車輿前往拜祭吧!她若活著,今年也該三十餘歲了。」
他的話音落下后,內侍入殿稟告稱高子泫奉命見駕,趙禎即刻命傳。子泫紫袍錦冠,進殿後向趙禎行大禮,再轉而向玉安行禮,玉安還禮。
趙禎呵呵笑道:「子泫,你來得正好。玉安的生母尹氏生忌快到了,我准她前往拜祭,你一路同行護她安全!」
子泫即刻答是,隨後抬眼看玉安,玉安也正在看他。近在咫尺,二人之間卻像隔著一層薄霧,誰也不能將對方看清。
第三天清晨,玉安便乘著獨廂牛車出西華門給尹美人「祭墳」。由於是趙禎「恩旨」,為免張揚,隨行只有笙平和兩個車夫,子泫騎馬近身護送。
這是玉安第一次出宮。人間四月,鶯歌燕舞,楊柳扶堤。穿過汴梁城的鬧市,商販叫賣聲、客戶討價還價聲、童稚呼朋引伴的聲音,聲聲入耳。過了許久,販夫走卒聲音漸歇,車輿已經過朱雀門和南熏門,出了市坊。耳畔響起的不再是集市的喧囂,而是農夫的勞作聲和牧童的歌聲。日上三竿時,玉安問:「現在到哪兒了?」
笙平答:「快到四平坡了。」
玉安叫了停車后,見天氣炎熱,便打發笙平去前面的農家為車夫討點兒水喝。笙平走遠后,她亦跟著下了車。子泫見狀立刻翻身下馬。
「累了嗎?」他追上她問。
玉安搖搖頭,目光落在他額頭的一道疤痕上。子泫摸了摸那道疤,笑道:「沒事。半年前去索拉爾的路上遇到劫匪,我打斷了他一條腿,他留給我這條疤。」他隨即仰望天空,說:「稍事休息就起程吧!耽擱了,天黑之前就趕不及回宮了。」
「不必了。」玉安從車裡取出裝香燭紙錢的籃子,「就在這裡吧。」
子泫吃了一驚。四平坡是安葬宮人的處所,尹曉蝶身為四品美人,論理應葬在皇城西南三十里的墓園。
前方是一個很大的陰坡,一叢翠竹,半灣溪流。蒼翠之間掛著一塊破舊的經幡,像是一座廟宇。兩人徐徐在青埂上行走,未散盡的露水沾濕了鞋襪衣襟。子泫取來一根木棍,一腳踏上前去,一路為她撥開茂密的青草。直到馬上要下田埂,他狠下心,伸出手攔住了她的去路,「玉安,你就沒有要跟我說的話嗎?問問我這些年都去了什麼地方,經歷過什麼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