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心匪石(2)
第9章我心匪石(2)
玉安停住了腳步,覺得自己的胸口悶得快爆炸了,笑不出來,哭不出來,也說不出來。正陽咳出了血,眼見著就要滴落到那件價值連城的嫁衣上,玉安撲身用袖子擋住了它。大片的血污染紅了她的衣袖,只有一滴落到嫁衣上,將一片白翎染成了紅色。
正陽這一咳,一瞬間玉安似覺自己的心痛病亦要發作。待心緒稍微平靜,她指著嫁衣說:「我幫你收起來吧。」
這時,徐嬤嬤在門外通傳,「公主,皇後來了!」玉安站直了身。
皇后風塵僕僕地進來,身後跟著一隊端著各種湯藥飲食的宮女。「正陽!」她急匆匆地行至床前,「聽說你吃不下湯藥,是真的嗎?」
「我……」正陽有些歉疚,又有些嬌喃地說,「湯藥太苦,喝到胃裡就噁心。」
皇后嗔怪道:「這怎麼能行呢?生病就一定要吃藥,才好得快呀!來,娘親在湯藥里放了冰糖,你努力喝一點好嗎?」
玉安雖不通醫理,但亦知道正陽喝不下藥並不是因為葯苦,而是她的腸胃已嚴重弱化,再無法接受任何刺激。果然,正陽的臉上露出驚恐之色,但那絲恐懼很快被笑容替代,她終究說了聲「好」。
玉安看在眼裡,五味雜陳,施禮告退後便退身離開了。她不想看到她們的溫情,也不想看到正陽的絕望,這個地方她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從柔儀殿出來,玉安支走了笙平和阿葵,想靜靜一人到各處走走。春日的宮廷碧波蕩漾,綠柳拂牆,花團錦簇,一派富貴祥和。柔儀殿南面是趙禎居住的福寧殿,再南邊是中門和外朝。為了避開人多的地方,玉安踟躕了片刻後向著西頭的萬安宮方向走去。行至供奉太祖御容的壽寧堂后,一樹明燦燦的杏花下,兩個小太監正躲在濃密的樹蔭里擲銅錢玩。
宮廷太監分歸內侍省(前省)和入內內侍省(后省)管轄,後者因多在後宮服侍帝后嬪妃及皇子公主而更易得到尊重。
兩人皆為有品級的太監中最低階的內侍黃門,其中一個是趙禎身邊的小林子,玉安在觀文殿借書時見過。另一個似為內侍省的,對小林子頗為恭敬。宮裡賭錢雖是禁忌,但擲銅錢這等閑暇遊戲卻並不著緊。玉安一聲輕咳,兩人都紅著臉行禮,但卻並沒有慌張。
玉安走過去,見小林子跟前堆滿銅錢,那內侍黃門衣襟里卻只剩十餘個銅子,便笑道:「多金呀多金,你這名字起得可真吉利,半晌工夫便贏了這麼多錢。」多金是小林子的小名兒,宮裡鮮有人這麼稱呼,聽玉安這麼叫,小林子鼻子一熱。
「回三公主的話,小的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小林子心情很好,謙恭而俏皮地答話。
玉安瞥了一眼那內侍黃門,又看了看他們賭錢的道具,問道:「你們玩了多久,可就是玩擲正反面嗎?」
小林子又答:「不足半個時辰。本來是玩正反面的,但承佑覺得無聊,便換了種玩法。他要正,我要反,他每回擲一次,輸了給我一個錢,我擲兩次,輸了給他兩個錢。」
玉安瞥一眼那內侍黃門,他的頭微微低垂,恭敬而含蓄,她心裡暗自一笑道:「你叫承佑,不知姓什麼?」
「回稟公主,小人姓許。」那內侍黃門拜后答。
玉安的目光沒有從他的臉上移開,須臾后他亦顫巍巍地抬頭,目光落在玉安雙肩處。玉安微微頷首道:「你可讀過《算經十書》?」《算經十書》乃前朝國子監算學館教材,本就難得,本朝注重詩文,少有人讀此類書籍,故她這麼一問,小林子頓時吃了一驚。
「回稟公主,小的不才,曾在學士那裡讀過《周髀算經》和《九章算術》,後來上頭下了詔書後便沒再讀過了……」許承佑徐徐回答。宋初曾有宮廷學士教授內侍讀書識字,但有大臣諫言稱內侍讀書會禍國殃民后,趙禎便下令取消了這一政策。
「你可願意調入后省當差?」玉安又問。
未等許承佑回答,小林子已經沉不住氣了,連聲道:「他確曾提過此事,但公主若肯提攜,他自然巴不得了!不過公主你也真神了,怎麼知道他讀過算什麼書,又想入后省的?」
玉安神秘一笑,卻不回答他的問題,蹲下身輕輕撥弄那幾個銅錢一番后對小林子說:「你贏了這麼多,且試試每輸一次給他三個銅錢,看他能不能將你的銅錢贏去?」
小林子連忙一臉戒備地摟著贏來的銅錢道:「那小的豈不賠得精光了?」
玉安伸手從頭頂摘取一枝杏花遞到他手中,道:「以此為憑,一百局下來,你若輸了,他日我雙倍還你。你若贏了,我亦給你相同數量的銅錢,如何?」
這是穩贏不賠的生意,小林子陡然來了興緻,連忙問:「好倒是好,只是公主豈不是吃虧了?」
玉安忍俊不禁,道:「我敢打賭,你頂多能贏他十來個銅錢,這點分量我還是支得起的。」
小林子仍有些恍惚,但他身旁的許承佑卻心如明鏡,已經俯身給玉安行禮了,「小人斗膽也向公主討一枝杏花。」
「這是何故?」玉安故作茫然。
「公主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他日殿閣里若有差事,哪怕是洒掃粗活,小人亦願意效犬馬之勞。」許承佑伏地道。他的臉埋得很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伺候公主比不上伺候官家油水多,許承佑此前一心想去福寧殿,七公主跟前有了缺口也不願走動,這會兒突然變了,小林子十分驚訝。這時,卻見玉安微微頷首,再折下一枝杏花贈與許承佑,便轉身離去。
春天的夢鄉是最舒適的,但晨光熹微的時候,玉安便被院牆外的喧嘩聲吵醒了。笙平挑燈出門查看,急急回來稟告:「公主,是太子殿下要回宮了!」玉安頓時睡意全無,笙平連忙掌燈並伺候她更衣。
「阿彌陀佛,太子殿下果然平安!只是怎麼回得這麼急?」
玉安一邊整理衣袖一邊說:「此一時彼一時,肯定出了什麼事。」
半個時辰后,大慶殿的內侍到各殿閣傳達聖諭:太子及隨行車隊繪製邊防圖凱旋,特許車輿進宮。大慶殿覲見后便設宴昇平樓,四品以上后妃、皇子、公主一同前往慶賀。
玉安的心頓時像插上翅膀的雲雀一樣輕盈。她急急忙忙施粉黛,戴釵環,穿上最心儀的衣裙。旁人未有一言,她已經面紅至腮邊。是時窗外風過竹林,落花簌簌,傳至她耳里也似成了車輪和馬蹄穿過苑東門的聲音。
時辰未到,玉安不得不安靜地在朱紫閣里等梅妃那邊傳信過來。四年多里二皇子、四皇子皆行了冠禮,二皇子趙昕,表字祈鑒,三年前封西平郡王加同平章事,次年晉封雍王;四皇子趙曦,表字祈鈞,兩年前封定康郡王,次年晉封荊王。他們的生母苗淑儀和梅昭儀亦分別晉封為貴妃和梅妃。
終於挨到梅妃遣人過來,玉安在笙平的陪同下乘著小轎前往昇平樓,提早在樓上等待太子行隊的到來。宴席午時一刻開始,巳時三刻時方見太子行隊過宣佑門,出了外庭。七八人同行,全隊形容疲憊卻秩序井然。坐騎最高大、走在隊伍最前面的自然是太子趙昉,表字祈鉉。他身著華麗朝袍,威風凜凜卻似乎心憂如焚。
雖然距離遙遠,但玉安很快在人群找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他在太子身後不遠處。
四年多前離去時,他還不到十三周歲,不過是個撒嬌任性、稚氣未脫的孩子。如今他身高七尺,雙眸明澈,皮膚泛古銅色,早已不是當年的少年稚子。每每玉安夜深人靜時想到他,總最先想起中秋月夜昭文館外那個對外面世界無限憧憬的表情:「翊善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卷書可以知古今,萬里路可以識天下。有一天我也會到外面的世界去,把我知道的故事都講給你聽。」
少時不經意的一句,每每在玉安腦海浮現時,卻像是一個約定。
她的胸口和腦子都熱熱的,耳畔一片靜寂,聽不到別的聲音。但以如此激動的心情等待著,結果卻令人失望。那日子泫似太子般心事重重,亦始終陪侍太子近側,與帝後為伴,甚至沒有片刻回顧。
時隔四年多了,他還會記得她嗎?
帝后及太子行隊似皆有心事,從昇平樓回來,玉安亦心情不好。四月的天氣本溫暖濕潤,這天下午卻突然變得陰沉。玉安在書房裡整理完手抄書冊后,便去觀文殿歸還之前借來的書。
從慶雲殿到觀文殿有三條路,玉安想快去快回,便挑了平時不常走的小徑。這條小路比較偏僻,要穿過功德坊外的幾道迴廊。行至功德橋后的竹林,玉安聽到竊竊私語的人聲。定睛一看,竟是小林子和宮女金蓮。不久前瓔珞行笄禮后,閔昭容晉封為淑儀,這金蓮就是那時入她殿閣的。金蓮和小林子是同鄉,在宮裡比別人親近,這點玉安亦是知道的。
四周很安靜,他倆的談話聲一字不差地傳入玉安耳里。
「官家和娘娘都很神秘,連閻都知亦不在側,我是伺候茶水的時候才聽到一兩句的。好像太子殿下不樂意回來,是皇后八百里加急謊稱病危,他才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了……」
「太子殿下為什麼不願意回來?」金蓮關切地問。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我倒是聽說高公子喜歡上索拉爾的公主,也不願意回來,若不是皇后急詔,興許他現在已經做了索拉爾的駙馬了……」
說到這裡,小林子警惕地四處張望。玉安藏不住,便輕輕咳了兩聲。小林子和金蓮連忙從竹林走出來,慌慌張張地跪拜。
「你們好大的膽子。」玉安冷笑道,「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嚼舌根議論太子。」
那日玉安折杏為憑,小林子便照她所說方法試了試,擲兩次,賠三個,本以為會輸得一塌糊塗,誰知不但沒輸,百局下來還贏了三個銅錢。依約玉安亦會給他三個銅錢,但他自然不在乎這個,而是服了玉安,總央求她教他和其他內侍賭錢時勝算之法,因此便熟絡起來。此刻他便借著這點兒交情,嬉皮笑臉地說:「公主神機妙算,定然是知道小的在此,才特意前來擒拿小的。」
玉安知道他在賴皮,瞪他一眼后道:「以後再沒大沒小,當心你的腦袋。」小林子和金蓮連聲說是,玉安便繞過他們走出了竹林。
金蓮望著她的背影,憂心忡忡地說:「這可如何是好?要是傳到皇后耳里,她非揭了我們的皮!」
小林子鬆了口氣,狡黠一笑,「要是讓別人聽去,說不準就有麻煩,但若是玉安公主就可以放一萬個心。」
「聽說高公子喜歡上索拉爾的公主,也不願意回來,若不是皇后急詔,興許他現在已經做了索拉爾的駙馬了……」小林子的話還在耳邊迴響。越過小山丘,玉安突然胸口一堵,又絞痛起來。她扶著一棵樹,不停地深呼吸。不覺間已是大汗淋漓。疼痛稍緩,她卻遠遠看見懷孕的楊美人和她的侍女正向著柔儀殿走去。穀雨將至,正是播種移苗、垵瓜點豆的時節,據皇后的懿旨,今年主持觀稼殿親農儀式的榮耀便落到了眼下最為受寵的楊美人的身上。
正在這時,柔儀殿方向突然有幾個小宮女疾走而來。遇見楊美人,小宮女一邊行禮一邊哭泣,隨後便匆匆向著各殿閣分散行去。
「正陽公主過去了!」這是玉安唯一聽清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