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心匪石(1)
第8章我心匪石(1)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四年餘光陰,冬去春來。這期間太子回京多次,但子泫一次也沒回來過。
朱紫閣里的大榕樹已經綠了,樑上的燕子也築了新巢。十五歲的玉安,面若春雪,娥眉淡掃,儀態端莊,舉止嫻靜,舉手投足自帶天家風儀。只是她仍舊離群索居,除了讀書,幾乎不與外人打交道。
春日的早晨,她一如既往地在書桌前抄書。端坐著,後背像戒尺一樣筆直——這是她深夜時對抗困意的一種方式。抄書是她四年多來不變的功課,每本從觀文殿借來的書,她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親自抄謄保存。觀文殿是皇宮藏書之地,亦是趙禎常常讀書的地方。天長日久,她讀遍亦抄遍了觀文殿的書。處在女孩如花似玉的年華,朱紫閣里卻從未有歌聲喧鬧,有的只是窗戶下深夜的朦朧燭光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
四年多來,玉安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書房裡度過。書房簡樸明凈,並無名貴傢具,僅有一台深褐色梨木書案和青龍木坐榻。坐榻后的屏風亦不像尋常閨閣那般用花鳥魚獸的紋綉裝點,而是掛著幅六尺寬、三尺高的地圖。這幅地圖是兩年前范仲淹出任陝西路永興軍的知軍州事的時候,玉安問他要的。除了全國十八路州郡清晰的墨線,上面還做滿了星星點點的標記和符號。笙平知道輕重,書房的活計全部由她親力親為,從不讓毛手毛腳的小宮女插手。
擦拭完書冊和地圖的塵灰,笙平開始磨墨。《永徽律疏》是古代立法的典範,亦是玉安抄謄的最後一部書。笙平不懂這些,看著面沉如水的玉安,到嘴邊的話終於沒有忍住,「公主,楊美人懷孕了,成了宮裡最紅的人,今年的親蠶儀式亦由她主持。所有妃嬪和公主都去了,您要不要……」
玉安沒有抬頭,嘴角隱約露出一抹笑意,「你又跟誰打聽的消息?」
消息是昨天梅昭儀問笙平話時笙平得知的。幾年前玉安便曾經告誡閣內眾侍,將與外人口舌列為第一禁忌,此後笙平很少主動向梅昭儀彙報消息。但梅昭儀偶爾會召她問話,她也如實回答。只是玉安從來不過問,笙平只當她不知道,也就從來沒放在心上。
「昨天晌午,我在花園裡碰到楊美人身邊的丫頭正給各宮娘娘送帖子。」笙平試探著回答。
玉安停筆看著笙平,「朱紫閣你管事,知道我們沒收到帖子。」
這麼輕輕一句,便使笙平臉一紅,識趣地認錯,「公主,您常年不和各宮往來,都快被朱紫閣外的世界遺忘了。」
玉安輕輕用筆尖蘸墨,在書冊的末句寫上了最後一個字,大功告成。她抬頭看著她,目光清澈,「笙平,於我而言,最習慣的事情就是被遺忘。」
笙平接過書冊,拿到通風的地方晾乾。這幾年來,笙平一直隨侍玉安左右。她周到細心,玉安也將殿閣大小事務交由她全權處理。時間長了,她倆之間便形成了這種似友非友的默契。見她遲遲不肯離去,玉安沒有抬頭,卻問:「還有何事?」
「公主,這事本不該我問的……您知道,半年前太子殿下所率行隊採風製圖,行至益州卻突然失去消息。宮中都對此議論紛紛,為何公主從不過問?怎麼說您和高家公子也是有交情的……」
一年前的一個夜晚,太子趙昉和他的十餘隨侍突然在益州和行隊失散。趙禎當即責罰了當地知州和通判,亦派了人馬搜尋太子的消息,卻一直沒有音訊。時間一長,宮裡便流言四起。笙平不是喜議論是非之人,但宮內人各有立場,她的立場自然在慶雲殿和四皇子這邊。
「笙平,」玉安看著她,語氣超乎意料的平靜,「我要是你,就會離這種是非遠一點兒。」
「是非?」笙平不解。
玉安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輕輕從汴京摸索到益州。笙平忙跟了過去。
「你認為,太子失蹤,最著急的是誰?」
「當然是皇后。太子走失的消息傳來時,一向莊重的皇后花容失色,立刻請旨調動整個成都府路兵馬搜尋,還調派了禁軍……不過最近似乎不那麼著急了……」笙平突然揣測出玉安話里的意思,「您是說太子並沒有失蹤?」
「他確實失蹤過,不過後來又找到了。」
「那為什麼他還不回來呢?」笙平困惑地問。
玉安悠然轉身,唇角輕揚,步搖上的珍珠叮噹搖曳,「我想太子突然消失是有意避開地方官員的表面文章,旨在訪查真正的民情。事後他派人傳密信進宮,官家和皇后支持了他的想法,便幫著瞞了下去。」
笙平頓時在心底為自己的「立場」暗吸一口涼氣。以皇后的猜疑心,一干嬪妃和朝臣若因太子失蹤而有了異動,必定立刻成了她剷除的對象。
笙平對玉安的話深信不疑,卻仍有困惑,「可是官家和皇后瞞得密不透風,您是怎麼知道的?」
玉安指著那張地圖上各處州府的標記,道:「你看,自開封府至永興軍路的京兆府,再至興元府,經綿州至益州,這是第一批禁軍下去的路線。自京西南路襄州至荊湖北路陝州,再抵夔州,這是第二條路線。這兩條線回報日程都沒有問題,但此後去荊湖北路郢州的第三條路時間短了半個月,可見他們半途就被召回了。若真是保護太子不力,益州知州豈能全身而退?」
笙平目瞪口呆。過去半年的瑣碎頓時環環相扣,將宮裡關於太子行隊的猜測全部推翻。而那幅地圖,也不再是玉安的玩物,每一個星點標記,都傳遞著某種信息。
此刻的笙平如大夢方醒一般。宮裡人都錯了,誰說朱紫閣的小主人「天生愚鈍」?不知是因為天資過人還是她夙興夜寐地讀書,這四年間,玉安驚人地成長著,她的聽覺、嗅覺、觸覺和洞察力更是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從小宮女肩頭懸挂的一根青絲猜測她剛剛見過哪宮娘子;從小太監身上的花粉或泥土的味道推斷他去過什麼地方;從他人五官的形狀辨別其是否誠實;甚至能從燭淚的方向計算主人起居的時間。在旁人眼裡毫無意義的零碎信息,她卻能順藤摸瓜行至千里。
玉安嘴角掛著一抹笑意便起身要回卧房。剛剛邁出門檻,卻見梅昭儀身邊的阿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梅娘子讓我傳話,正陽公主身體又不好了!」
正陽公主突然「不好」已經不是第一次。去年冬天她幾次病危,好不容易挨到春天,豈料突然又嚴重了。趙禎為了給她祈福,先破格晉封她為秦國公主,又大赦天下,可這都沒有使她的健康狀況有任何起色。
正陽公主生病,無論看僧面還是佛面,宮裡人都會前去探望,這也是梅昭儀來傳話給她的原因。這些年玉安始終不願踏入柔儀殿半步,但正陽的病一次比一次嚴重,已到了非去不可的時候。她徐步走著,阿葵和笙平跟在身後。
「聽說夜裡開始咳嗽,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還咳了兩次血。醫官四更天就進宮了,扎針后緩了些。皇後娘娘一上午都在齋堂念經祈福……」阿葵一路詳述。
西寢閣名為霽月閣,在柔儀殿的西側,面積比朱紫閣約大一倍,彩繪祥雲朱門、灰褐高牆、綠藍琉璃瓦,由大門正廳、中庭、二門堂室、寢室、庖廚、浴室和廊廡、水榭若干構成,庭內長年陽光普照,溫暖如春,中有四角飛檐金漆涼亭,其下土石山丘、竹林溪流,各處疊砌著太湖和靈壁采來的怪石,奇花異草和古樹名木更是不計其數。
玉安站在門口候著,徐嬤嬤通報后,屋裡傳來虛弱的一聲「進來」,玉安才進了門。
廬陵螺鈿桌椅,配水晶腳踏的滴粉銷金床榻,彩繪鷺鷥七寶枕屏……華麗的陳設和正陽蒼白乾枯的面容形成強烈對比。此時的正陽斜靠在床沿,長發垂肩,嘴唇亦無血色。見到玉安,她消瘦的手輕輕一揚,把正在伺候的宮女都屏退了。
因為正陽很少出門,玉安又深居簡出,二人沒見過幾面,更談不上交情,但玉安多多少少聽了些有關她的事情。這正陽公主比她稍小,性情脾氣很好,健康時也愛說愛笑。小時候去瓊林苑的路上意外走失,被高子灃救了回來,二人便結下了緣分,帝后亦為二人賜婚。
品貌俱佳,知書達理,又投胎正宮娘娘腹中,這原本應是惹人羨慕的有福之人。玉安輕輕反手關上門,慢慢挪步過去。走近了,方才看到正陽面前綾絲錦被邊緣已被血跡染透。
「三姐姐來了。」正陽虛弱地叫她。玉安沉默須臾便在她的床前坐下了,但兩個人突然都沒了話說,持久的靜默令呼吸聲也顯得尷尬。許久后玉安方才說:「我給你倒點兒水吧。」
正陽搖搖頭,「每天給我端茶倒水的人倒是不少,可就是沒有人可以安安靜靜地,一起說幾句真心話。」
玉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三姐姐,其實我不喜歡叫你姐姐,叫你的名字多好,就像咱們不是什麼公主,而像民間的那些姑娘,自由地逛廟會,看皮影戲,捏泥人……只可惜我沒有機會看到這些了。」說這話時,她眼圈一紅,兩行清淚落下。
正陽伸手握住玉安的手,玉安頓時很局促地想要掙脫。她和正陽並不親近,正陽陡然在她面前真情流露令她方寸大亂。她本想學人安慰她,可是喉嚨像被堵住般,無法吐出一個字。憑這些年讀的書,她知道當一個人面無血色,眉心暗沉,就已經無葯可醫,正陽已經病入膏肓。
正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不想再為難她。她指著不遠處的衣櫥說:「麻煩你幫我取一件東西。」
玉安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這個衣櫥乃紫檀木質地,鑲包銀質鎦金花邊,紋理纖細,雕刻工藝精巧,是上品中的上品。按照正陽的指示,玉安打開鎦金花鎖,從櫥中檀香木箱里取出那套嫁衣。這套嫁衣乃拈金浣花緞和紜襇綉製成,精妙光彩,逐霞龍鳳極盡綽約祥瑞之態。鮮紅的緞面襯著正陽的膚色,如雪地之紅梅。正陽的手輕輕拂過上面的珍珠,臉上露出一絲羞澀而幸福的微笑。
「這件嫁衣是我外婆出嫁時,全國最好的十二個綉娘綉了三年完成的,說是要世代相傳……現在傳到我的手上,卻怕是再也穿不上了……這是我心裡最大的遺憾。可是我不能說出來,我不想拖累他。」
玉安看著她,仍舊不知該說些什麼。正陽說話太急,突然劇烈地咳嗽。玉安想要幫她做點兒什麼,但正陽咳得渾身都抽搐著,她完全派不上用場。她慌忙起身去叫人,卻被正陽一把抓住了,「不要叫人……我一難過,就有一百個人難過;我一哭,就要惹得一百個人哭。我的病鐵定好不了,也無謂讓更多人傷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