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宮如海(2)
第7章深宮如海(2)
整個下午朱紫閣里人滿為患,子泫只得翌日清晨前來探望。是時天已轉涼,玉安著雪色花綾鑲花邊夾衣、淺褐絨邊短襖和米色褶襇裙,站在石欄畔侍弄茶花,遠遠瞧去,竟像天上落下的雲彩。那茶花經過她悉心打理,竟然很爭氣地長出指甲長的嫩芽,淺淺綠萼,煞是惹人喜愛。
子泫從照壁后小步跑來,到了近旁他卻顧不上多看茶花一眼便道:「天氣日益寒涼,你大病初癒后豈能在屋外受風?我聽說美人果解毒后體寒氣虛,最忌諱受凍。快進屋讓笙平姐姐給你生爐火暖暖!」他不斷催促。
他滿臉風塵卻眉目清朗,眼神憂而含笑,玉安心底如數九寒天飲下烈酒,頓生一股暖意。不忍讓他擔憂,她便脫口道:「你莫擔心。我好好的,沒有中毒。」
「什麼?」子泫不解其意。
玉安道:「確有人在瓔珞送來的參湯里放了毒藥,我有些疑心便沒有吃,而只是吃了和美人果癥狀類似的紫蠶花,遂了所有人的心意。」
她只是單純地想讓他放心,哪料子泫臉上的笑意也隱去了,「這麼說,你事先就懷疑有人下毒,亦知道非瓔珞所為,卻故意不說以讓瓔珞受罰?」
玉安彎起的唇角立刻僵硬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子泫雖先是一哽,卻仍舊彬彬有禮,「瓔珞只是偶爾任性,稟性卻不壞,你讓她白白蒙冤,雖然官家不罰,卻亦是委屈了她。」
他這番話說得心平氣和,卻不知何故,玉安卻臉色一暗,嘴角便掛起一絲冷笑,「既是如此,你何不現在去跟官家和娘娘揭發我,她的委屈自然也就被洗刷了!」
子泫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又氣又急地分辯道:「天地良心,我怎麼會搬弄你的是非,我和瓔珞又沒交情,又怎麼會替她委屈?我只是為你感到可惜罷了!」
玉安看也不看他便凜然一笑,「你為我可惜作甚,你我又何曾有什麼交情?」
子泫何曾像這樣受氣,心頭一涼,火氣上來,平素的教養都拋到了腦後,「原以為你純潔無瑕,是這山茶花一般的世外仙客,可是你竟然學起那些爾虞我詐的大人,你真是辜負了我的一片心!」
玉安陡然氣結,兩腮紅透,雪白的脖頸上的經絡劇烈起伏,雙手更是顫抖著幾乎要衝上去撕扯他。須臾后她突然撲向那些茶花苗,不論良莠連根拔起,在腳下碾成一團綠泥。子泫箭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她卻像失控的小瘋狗般試圖掙脫他,嘶聲喊道:「我自不是什麼世外仙客,也沒福分種你這世外仙客的花!」
子泫倏然甩開了她的手,怒氣未平地看著她,「我真是看錯你了!今後只當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說罷他「哼」了一聲,一甩胳膊便邁出了大門。玉安胸口一悶,悻悻然轉身回屋,到了寢屋門口胸口卻突然如萬箭穿心,撲通跪倒在門后便「哇」地嘔出一地鮮血。
這是第二次犯病了。玉安越來越確定自己一定是得了什麼病症。
第一次是三年前的事。秋日的下午,宮女內侍吃酒的吃酒,賭錢的賭錢,都出了門,萬春閣冷冷清清。除了她、尹曉蝶和給她瞧病的梅醫官便再無別人。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她拿了斗笠想出門遮住剛剛種下的花種,豈料胸前一悶,便不可抑制地痛了起來。她踉蹌著走到尹曉蝶卧房外正張口要喊,卻陡然聽到男女耳鬢廝磨的嬌吟之聲。
玉安想到這裡時,笙平推門進來,見到頭髮凌亂、大汗淋漓、蜷在一團戰慄的玉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笙平把她抱上卧榻,轉頭要出去請御醫,衣襟卻被玉安死死地拽住了。
「不想讓我一頭碰死,就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她嘴唇烏青,面色慘白,猶如一隻受傷的小鷹。
「公主這是何苦呢?」笙平在她床沿蹲下,難過地握著她的手。
玉安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這病雖發作起來厲害,卻不會要我命。宮裡人多是非多,我不招惹別人尚有人害我,若讓他人得了我這短處,我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提防不過來……」
笙平勸道:「公主不惹是非,又怎會有人害你?」
想到人蔘湯里的烏頭草,玉安緩緩搖頭,「我自入不了別人的眼,但會不會被人當做傷人的刀或是擋箭的靶,就不得而知了。」
「我答應公主,不告訴任何人。」笙平在她身邊坐下,掖緊她身上的木蘭青花綾絲錦被后道,「我看公主這病,八成是在院子里吹風受涼的緣故。天氣越來越涼,公主即使不請醫官看病也要好生靜養才是。」
子泫怒氣沖沖地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裡大發脾氣。高家上下平素都很寵溺他,他也常常喜笑顏開的,因此大家都摸不著頭腦。
「不吃!不吃!」他大叫著將送膳食的丫鬟推出門后又跑到後院里呼喝在那裡幫他照料茶花的園丁,「統統都拔掉!不拔光就不許停下!」等大家詫異地快把茶花拔完了,他又反悔了,「我說拔光你們就真的拔光啊!平時你們怎麼沒這麼聽我的話?種回去,統統都種回去!」
一個下午結束,全府上下被他折騰得天翻地覆。晚膳時分他終於安靜下來,卻鎖在房裡依然不肯吃東西。
「頎兒都是被你娘慣的。」高珏聽了子灃的敘述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沒有經過磨鍊,總還是個孩子!」子泫名為高頎,子灃則名為高頡。
子灃道:「頎兒這麼任性下去也不是辦法。上次中秋宴后,皇後娘娘對他頗為讚賞,不日太子將跟隨國公去繪製邊境圖,娘娘今日問起,似有意讓頎兒隨行。」
「磨鍊一下雖好,可他畢竟太小了。這一去長年在外奔波,我擔心他吃不消。」
「可是爹爹,咱們家在朝堂總得後繼有人才是啊!」子灃沉默后道。子灃本是調兵遣將的能士。但大宋國規定駙馬不能任實職,當初接受了賜婚,也就註定了他不可能有光輝的前程。高家若要承繼在朝堂的地位,子泫就成了唯一的指望。
「好吧。」高珏略一躊躇后道,「等頎兒不鬧了,我好生問問他。」
夜幕降臨,子泫屋裡的燈亮了一夜。這晚他寢不安枕,便起身抄了一夜的書冊。翌日天亮進宮上早課,他把抄好的書冊悄悄放進衣襟里,猶豫著要不要給玉安。他打定主意要沉住氣,讓玉安知道他瀟瀟洒灑的,一點兒也沒被她氣著。誰知進了資善堂,卻只見兩位皇子正在議論党項李元昊將正式稱帝之事,玉安的座位空空如也。一上午子泫便成了霜打的茄子,打不起精神。好不容易挨到散學,終於聽見二皇子向四皇子打聽:「四哥,玉安怎麼沒來?」
四皇子道:「她昨兒受風病了,在朱紫閣歇著,不來上課了。」
「只今天不來,還是以後都不來了?」
「這倒沒說。不過昨天笙平來我這裡借了許多書,怕是以後都不來了。」
二皇子頷首道:「也是,她畢竟是個姑娘家,總讀我們的書本就不大妥當,罷了。党項那邊鬧出這麼大動靜,爹爹也沉不住氣了,聽說爹爹和皇后又讓太子哥哥去巡視各地邊防。」語罷他神往地嘆氣道,「要是爹爹恩准,我倒真想隨他遊歷山川,看看外面的世界。」
子泫本想打探玉安的消息,兩人卻說了一路太子的事。三人走到慶雲殿門口,二皇子提議去看看玉安。三人欣然前往,不料笙平卻傳話說玉安抱恙在身不便相見。
回到高家,這個平素惡作劇不斷的高家小少爺變得不哭不鬧不說不笑,只靜靜地在院子里發獃。高夫人自是著急,便把漱雪請來了。
以前常常是蘅冰和漱雪一同來高家串門,但中秋宴后苗淑儀便認了蘅冰做乾女兒,常常領她進宮玩,因此這天便是漱雪一個人來。聽說子泫胃口不好,她做了山楂糕帶來,不料子泫對最喜歡的點心也失去了興緻,懶懶地道了謝,嘗也不嘗。
漱雪撇嘴開玩笑道:「原以為隨官家狩獵,還得了獎賞,你會多高興呢,怎麼變得像誰欠了你三百貫錢似的!要不我回去讓我爹給你開副方子,也治一治你這渾身的懶病!」
「別提這獎賞了,我可真後悔呢!射獵無害的羊和鹿算什麼英雄?」
說到這裡,漱雪壓低聲音,好奇地問:「我聽說在玉津園比試時,宰執大人怕咱們大宋國輸了,故意將標的關進籠子里,不過二皇子還是輸了,這可是真的?」
漱雪一向不喜歡二皇子,不喜歡他總是狡猾又漠然,不喜歡他給她額頭留下了傷疤,因此每每聽到他的糗事,明知有失風度,卻總是驚奇又幸災樂禍。
子泫搖頭道:「他不是輸了,只是不想射殺籠子里的羚羊,才故意引弓射了更遠處柿子樹上的柿子。別人沒看出來,我可看得清楚!」
「哦?」漱雪一愣。
子泫沉默片刻后突然眼睛一亮,拉著漱雪的手說:「漱雪妹妹,你讀了不少醫書,又喜歡鑽研奇怪的病症。眼下有個人病了,你肯不肯為她治一治?」
漱雪來了興緻,「你說給我聽聽!」
子泫道:「是一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兒。她受了風,卻幾日都好不了,你說這算不算怪病?」
漱雪笑道:「這不過是因為她身子弱,受涼時好得慢罷了,算不得什麼怪病。你平日最恨我說養生醫理,這會兒怎麼留心起這個?你說的是哪家女孩兒,我認不認識?」
子泫連忙答道:「就是官家中秋冊封的玉安公主。你若是瞧好了她的病,官家一定賞賜你。」
漱雪臉上的笑沒了,哼了一聲道:「醫官瞧不好的病,我怎麼瞧得好?何況聽說那三公主性情刁鑽古怪,我可不討這個沒趣。」
子泫有些失望地說:「就當我沒說好了。」說罷他往床頭一倒,盯著屋頂發獃。
漱雪連忙拉他起來,無奈一笑道:「罷了罷了,你從小到大都沒求過我,這個忙我就幫你了!但你也得答應我,好好吃東西,不然就該餓死了!」
漱雪翌日一早便進宮探望梅昭儀,下午回梅宅后見子泫在門口徘徊,卻只能嘆氣道:「你要失望了。聽笙平姐姐說她足不出戶,不見外人。我還聽說朱紫閣晝夜燈火通明,她常常通宵讀書,官家很是高興,已經開恩讓她去觀文殿借書了!」
秋風驟起,白雁飛過,楓葉簌簌落下,天氣越加涼。這風一刮就是半個月,風停了,便降了第一次霜,接連便是幾個晴天。玉安在屋裡悶了半個月,這天起來,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一拉開窗帘,一束陽光便照了進來。院子里的樹葉花草基本凋零殆盡,卻見古井旁的那一方地上竟然長著一叢鬱鬱蔥蔥的茶花。
玉安拉開門帘走了出去。
那叢茶花枝繁葉茂,她一眼便認出是十八學士、鴛鴦鳳冠等名品。玉安在古井旁邊呆坐了一個上午,直到朱紫閣的門被推開,有人進來了。是四皇子。
「子泫跟爹爹請了旨,隨太子哥哥做邊防圖去了。這會兒估摸著已經出左承天門了。爹爹本來覺得他年紀太小,但見他一片誠心便同意了,這一去沒有三年五載怕是回不來的。他臨走前讓我給你帶來這些茶花和這個,說是給你做個伴,讓你好好照顧它們。」
玉安的手微微顫抖著,伸手觸摸著那些茶花的葉子。風從牆外刮進來,吹得滿地樹葉嗚鳴。恍惚中她聽到東華門方向車馬起程的聲音。她飛奔到山丘上的涼亭極目遠望,看到的卻是重重疊疊的水榭迴廊和一道又一道的宮門。
院子里已經沒了人,風吹得四皇子留下的捲軸嘩啦啦響。徐徐展開,竟是一幅畫,畫中的她站在山茶潑灑的山前,衣袂翩躚,恍若出塵,眉間卻顰著一點如水墨般婉約的憂愁。清風吹過,畫上還帶著深夜重露時的墨香。玉安的嘴角輕輕顫抖,胸口劇烈起伏著,須臾后她卻將那些在寒風裡長得青蔥的花苗一棵一棵拔起來,凌亂地扔在院中。「我才不要和它們做伴,才不要照顧它們!」她嚶嚶哭泣,轉身伏上石欄,淚如無法遏制的江河般不斷流著。
①史載曹皇后未經嬪妃晉封直選入宮為後,本書為情節有所改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