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鳶飛唳天

第20章 鳶飛唳天

第20章鳶飛唳天

漢水波浪遠,巫山雲雨飛。東風吹客夢,西落此中時。

雍王府。祈鑒的寢閣里,燭火閃爍,帳幔輕垂,丫鬟們端著水、湯藥、飲食進進出出。半人高的六耳銅爐里石炭熊熊燃燒。祈鑒斜靠在床頭,額上敷著一塊雪白的棉紗布,目光卻從未偏移手中的奏本。

他一手翻閱手中的奏本,一手平放在床沿。隔著棉紗,漱雪靜靜地為他把脈。為他診治並非她所願,也不合禮儀。但皇後下了密旨,她不得不勉為其難。

望、聞、問、切。她觀察著他的眉眼,除了眉間的暗紋,他也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男人。鼻子和唇角若隱若現的霸氣酷似皇家宗廟畫像上的太祖皇帝。尤其是深邃的眼睛,每每一瞥都讓她想起汴梁城馬下飛身的那個瞬間。若不是多年前的那次過節,或許她對他的印象會更好一些。

多年前福康公主下嫁的婚宴上,祈鈞曾經偷偷領著她們混進壽寧堂。她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他的。這個十二歲的皇子,靜若雕塑般的坐在祖宗神像前打坐,滿臉都是淚水。漱雪給他遞去手絹,卻被他粗暴地推開,她的額頭撞在了門檻上,從此前額留下了一道指甲長的疤痕。

問診時間似乎很長。祈鑒終於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抬起頭看著她。這天的漱雪身穿水藍色衣裙和月白色小襖,素凈得很,燭光火紅的暗影在她的臉上移動,他的心裡一顫,片刻后眯起眼睛招呼丫鬟道:「快把燈芯撥一撥,這光怎麼這麼幽暗。」說完他又輕咳了兩聲。丫鬟連忙上前來,兩個人的面龐便都落在丫鬟的影子下面。

「梅大小姐,你為我把完脈了嗎?」祈鑒帶著一絲輕笑。因為他知道,梅漱雪把脈把了這麼久,不過是因為她沒有查出他的病因,因為他根本沒病。

「殿下的脈象有些異常,我尚需要一點兒時間才能分辨。」

祈鑒的嘴角露出的又是一絲嘲弄。「不著急,你且慢慢分辨。」他若無其事地說著。隨即拿起《漢書》,恢復了先前的姿勢。但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行字上再也沒有移動過,滿腦子都很好奇她最後會胡謅些什麼來交差。

直到他的胳膊有些麻木了,她的手指終於離開了他的手腕,將那塊棉紗收起。

他用餘光注視著她。她正示意素玉將針灸箱取來。見她若有所思地挑針,他忍不住有意逗她道:「我的病情怎麼樣?」

漱雪道:「雍王殿下怕是得了兩種病。」祈鑒差點兒沒笑出聲來。

漱雪不理會他的笑,只靜靜地對雍王府在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說:「快將雍王扶起,我要為他施針了。」

祈鑒連忙伸手阻止道:「你且先說說,我得了哪兩種病?」

漱雪答道:「你的眉心幽暗,脈象游散,皮膚硬沉,我還需要回去深究才能確定。不過雍王的脈象雖然罕見,卻和正陽公主的病症有幾分相似。」

祈鑒覺得她扯得更遠了。誰都知道正陽得的是因為脾氣虛弱不能統血而致吐血的病症,和他風馬牛不相及。但他不分辯,只問:「那第二種呢?」

「這第二種病怕就是心病了。」說完,她走到他跟前,要為他施針。

祈鑒一時慌神。他自幼害怕扎針,連忙招架道:「漱雪,我的風寒病症並不嚴重,你給我開個方子就是,就不必施針了。」

漱雪早已洞悉他的心思,卻面不改色地說:「漱雪是奉旨來為王爺看病的,王爺卧床兩天了,漱雪如果只開藥方,傳到皇后那裡豈不是要落下敷衍塞責之過?為了王爺的健康,還是讓漱雪為您施針吧!」

祈鑒無可奈何,只能咬著牙依她。漱雪面沉如水,一針下到他的脖頸,但他竟然沒有感到預想中的疼痛,而只是一片酸脹。一針接一針連續不斷地扎到他的身上,所到之處或酸或麻,彷彿被挑動沉痾。他平躺著,漱雪的身影覆蓋住半個他。突然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舒適。

不知過了多久,漱雪收起了針和藥箱,說:「王爺的病症恐是罕見的雜症,只可控制難以根治。你若想它隱而不發,須得少熬夜,多休息,少進寒涼食物,多用溫良膳食。更重要的是,要少動心思,多喜顏悅色才好。」

祈鑒與她默然相視,片刻后問道:「多謝梅大小姐指教。不知梅大小姐打算如何向皇后稟告?」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漱雪道:「漱雪會如實稟告皇后,雍王殿下宿疾在身,日趨嚴重,須長期調理。」

祈鑒一時無言。雖然她的話正切合他的心意,但以她那樣的眼神和語氣說出來,他就像一個被看穿了詭計的孩子一般難堪。

等漱雪出門后,祈鑒的近身僕從小春子手捧著一個鮮紅的錦盒進來了,「這是玉安公主託人送來的,說是必須親手交給殿下。」

玉安不是被皇后扣押在御史台嗎?他正等著看這齣戲怎麼唱下去呢!祈鑒滿臉狐疑地用小刀開啟錦盒,打開畫卷后,小春子轉頭一看,嚇得打了個哆嗦,「這,這不是正陽公主嗎?噢不,更像照君姑娘!」

丁醫官和金蓮失蹤后,皇后很快找到了突破口,查出尚美人當日服用的藥渣中能導致流產的一味葯御葯院本是沒有的,京城只有一家藥房能買到。未及拷打丁醫官的侍女,她便招了,這樣一來,所有的罪責就都將落到丁醫官身上。

積雪化了,陽光明媚,天氣漸漸轉暖。就在這時候傳來官家就要回宮的消息。聽聞此次封禪祈鈞一直隨侍左右,深得聖心,祈鑒要保住他的優勢,宮裡無事便尤其重要。這天一早,祈鑒便帶著王拱辰到柔儀殿覲見皇后。很快四品娘子齊聚柔儀殿,公審楊、尚兩位美人的案子。

柔儀殿里,皇後身著朝服坐在中央,祈鑒和王拱辰分坐兩側,肅穆莊嚴。正殿里六個青銅腳爐燃燒得正旺,暖意在空氣中流淌。諸娘子先後趕來,惴惴不安,都暗自揣測著這其中的意味。

梅妃身著華服,神情怡然。太子在世時,皇后在朝中的勢力雖然盤根錯節,但大都是先前劉太后時期留下的舊臣。如今趙禎欲行新政,必然會向舊臣開刀。而新任大臣幾乎都工詩賦書畫,平素與祈鈞多有往來,如果非要掙個魚死網破,她也自有勝算。

尚美人亦抱病前來。待諸娘子依品級入座后,皇后和祈鑒交換了眼色,祈鑒右手一揮道:「帶金蓮上殿!」

閔淑儀花容失色,尚美人的內心翻江倒海,眾人更是嘩然。讓尚美人尤為詫異的是她派去的人明明回稟說親手將金蓮推入護龍河中,為何她還活著?

她哪裡知道,金蓮早在三年前就已歸祈鑒麾下。她派的人未得手反被要挾,只得按照祈鑒的吩咐復命。

金蓮一身素凈的宮服,款款從朝陽升起的方向進來。走到跟前,閔淑儀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責問她,「金蓮,你這幾天去哪裡偷懶了?」

金蓮雙目低垂向她欠身,「金蓮去哪裡了,閔娘子和寶康公主還不知道嗎?」

閔淑儀怒喝:「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后的目光掃了過來道:「閔淑儀,柔儀殿什麼時候輪到你先說話?」說完她又轉向金蓮道,「有什麼話你如實說來。否則擅離宮禁,其罪當誅。」

金蓮連忙跪下叩頭,「奴婢此番回來是向娘娘請罪的!玉安公主是冤枉的,請皇後娘娘赦免她吧!」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奴婢從來沒有看到過玉安公主與梅醫官說話,那井裡的手帕也是奴婢將玉安公主遺落的手帕扔進去的……但奴婢是迫不得已的,否則寶康公主就要打死奴婢呀!」

閔淑儀立刻衝上去對著金蓮又打又搖,「該死的賤人,你為什麼要污衊寶康公主?誰指使你的?」

皇后怒拍書案,指著閔淑儀呵斥道:「來人,把金蓮帶下去!她說的話是否屬實查驗傷情便知!」

金蓮被帶下去了,閔淑儀立刻轉身分辯道:「皇后,您豈能聽這賤婢的一派胡言?我和瓔珞與玉安遠無冤近無仇,為什麼要陷害她?」

「我沒有問你,你倒先問起我來了。」皇后怒不可遏,「五年前,瓔珞在玉安的參湯里下毒,若不是玉安深明大義,陛下早就按國法論處!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們一點兒長進都沒有,今天要是寬貸你們,宮裡怕是再沒有規矩!」

驗身的內人來報,金蓮身上確有諸多傷痕,皆在五六天前發生。皇后一聲令下:「傳本宮懿旨,即刻將閔淑儀和寶康公主送往皇城司關押!金蓮顛倒黑白,本是死罪,但念其及時悔改,罰俸一年,前往浣衣局當差!」

「母后,」祈鑒稟告,「案子水落石出,是不是應該接玉安公主回宮了?」

皇後點了點頭,「這些天也真辛苦她了!」

玉安早知道祈鑒出手定有妙招,卻沒想到是這樣。閔淑儀和瓔珞咎由自取,她並不在意,她的心思都在丁醫官身上。待趙禎回京后,她便打算將他交出,一舉剷除尚美人。

當天下午玉安便被接回宮。霽月閣洒掃庭除,置備新的衣裳和食物,皇后還親自下令備了除晦氣的榕樹葉和花瓣澡。

霽月閣窗外的月亮從來沒有這麼明亮過。幔紗輕垂,玉安取下釵頭燕和貼面金鈿,長發如瀑布般披散在肩頭。木桶中的水熱氣騰騰,空氣中瀰漫著薄薄的氤氳。她仰著面,輕輕合上眸子,任憑這濕漉漉的空氣撲向她溫潤的面龐。

風雨過去才更明白宮闈求生的哲理。情分、榮辱,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她必須有可以依靠的人和勢力。不再只是為自己好好活著了,因為子泫、笙平……她已經有了放不下的人。

趙禎三日後回京,在大慶殿舉行朝禮后便回到福寧殿,先後聽祈鑒、皇后和眾臣呈報各方事務。山西糧荒,河北盜賊,一一被祈鑒妥善處理。後宮出了事,皇后也處理得當。聽聞子泫已經抓獲丁醫官,趙禎更是刻不容緩地通傳。可內侍卻匆匆來報:押送丁醫官的轎子剛進朱雀門,竟然突然出現幾個蒙面殺手,丁醫官當場斃命。

案子至此成了死結。為了安撫痛失胎兒的尚美人,趙禎一連幾日皆留她在福寧殿歇息。閔淑儀和瓔珞則因誣陷之罪被罰遷居皇城外的瑤華宮。

除夕將至,各種祭祀、慶典、採買,絡繹不絕。為了一掃入冬以來的晦氣,宮裡還演了幾場皮影戲。除夕這天,諸娘子和大臣身著朝服,在帝后的帶領下祭拜祖宗。散去后,貼春聯、放鞭炮、吃年糕,好不熱鬧。

玉安幫助皇後分派各宮的歲銀和首飾。哪閣喜歡絹花,哪閣喜歡珍珠,哪閣和紫色相剋,哪閣膚色適合粉妝等,她都瞭然於心。此外她親自設計,使皇后的新鳳袍的百鳥朝賀圖從花紋色彩到綉工材質都勝往年一籌。趙禎頸椎不好,看書時習慣右傾,她也在冬衣常受力的地方加了棉,使觸感舒服了許多。

午後,小林子便來傳話:官家有旨,宣玉安公主陪伴聖駕到城西金明池散心,同行的還有國子監直講石介和秘閣校理莫允賢。進士唱名後趙禎即下令試點統一印鈔,莫世瑁亦被赦免死罪並奉旨參與,如今成績斐然,莫允賢也成了趙禎更加倚重的臣子。

國朝四大園林,乃城西順天門外的金明池和瓊林苑,城西金耀門外的宜春苑和城南南熏門外的玉津園。金明池修建於後周時期,原供操練水軍,後世漸成遊覽之所,春夏時節亦對市民開放,故每逢皇家在金明池設宴,汴京便像過節一樣熱鬧。朝臣每論及此事,無不感嘆國朝富庶享譽天下,和皇家「與民同樂」的風尚是分不開的。

只是眼下剛入正月,萬物尚未復甦,唯有梅園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但萬里衰枯並未影響趙禎的心境,興之所至,他折下一枝「金錢綠萼」斜插在玉安的飛雲髻上,並歡喜地拊掌道:「兩位卿家且看,我的女兒美不美?」

莫允賢眼底一抹溫情脈脈的神采飄過,即刻回話道:「滿苑寒梅也比不過玉安公主的國色天香。」

「是啊。」趙禎指著玉安對莫允賢笑道,「玉安就好比這枝頭的照水梅,是我的解語花。她若是個男孩兒,這狀元郎可未必就被你得了去!」說完他便哈哈大笑起來。不過是句玩笑話,卻道盡了愛惜,石介和莫允賢都跟著笑了。

趙禎興之所至,不覺間已走了許多路。玉安估摸著他該累了,便建議去寶津樓歇息。玉安扶著趙禎落座后,採擷了一束火紅如霞的寒梅置入瓶中,亭榭內頓時熠熠生輝。

熱茶很快端了上來。

「兩位卿家,」趙禎興緻勃勃地說,「看這暖茶、紅梅,頗有些詩意。不如我們趁著這好時機吟詩作對如何?」

石介和莫允賢恭敬領命。瞥見玉安淡淡一笑,趙禎頗為不滿地問道:「怎麼,你不敢接受挑戰?」

玉安莞爾。朝廷上下無人不知趙禎喜好詩文,這也是他寵愛閔淑儀的原因。閔淑儀雖然性情張揚,卻也率直熱情,從不把趙禎當皇帝,而只把他當成文采妙然的情郎,郎情妾意,和她相處總是趙禎最自在的時光。如今閔淑儀被囚,趙禎少的這一份樂趣並不是換個人就能夠彌補的。

「爹爹,你看這金明池之所以名聲在外,不僅因其風景如畫,更在於其與民同享。然而國朝的才子佳人每每相聚,不是投壺射覆就是吟詩作對,太過高雅便與百姓分離。爹爹若是將詩文和民間遊戲結合,風雅又不失樂趣,豈不兩全其美?」

「怎麼個兩全其美法?」趙禎、石介和莫允賢齊聲問道。

「我平素閑暇之時便喜歡和內人們玩大周后發明的金葉子格。一來二去便在其基礎上琢磨出了一種新的玩法。民間的葉子戲的規則常常是簡單地比較輸贏,大吃小,小吃更小。可是世間哪有這麼簡單的道理?故我在這裡頭加了相生相剋的道理。」

趙禎本對葉子戲無甚興趣,聽她一番新解后便立刻躍躍欲試。石介和莫允賢也饒有興緻地就遊戲規則討論了一番,君臣四人便在亭榭里玩起葉子戲來。

趙禎第一次真正接觸民間趣味,忘形時就像少年般快樂。連番下來,不但佳句連篇,還不斷改良了葉子戲的玩法。閻文應隨侍多年,第一次見他如此愉快,驚得半晌回不過神。

至於趙禎為這種特別的葉子戲玩法賜名「君子戲」,將其中相生相剋的定律命名為「公主格」,則是后話了。此後這原本簡單的民間遊戲,便在君王、公主和大臣的集體創作下,以全新的面貌走進了千家萬戶。

正月初三這天,是玉安的十六歲「生日」。趙禎大行賞賜,玉安悉數清點完畢,皇后的賞賜又到了。宮裡行賞的東西無非是寶石玉器、玉環珠釵,並無新意。但玉安卻不得不從這些沒有新意的東西中看出新意來,以便日後謝恩。別人給予的恩惠,不代表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領受,得讓施恩的人感覺到自己被銘記在心,日子才會越過越好。

蔚涼亭下已有幾樣野花探出了頭。有一株淡紫色的小花兒掙扎著從石縫中長出來,倒懸在空中。如果是個人,這樣歪扭著,必定又累又不體面。玉安垂目見了,便來到溪水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托起它,幫它站立起來。

大門外傳來玉簫的聲音,「公主可在屋裡?」

墨蘭轉頭指著玉安的方向,「在的。」

玉安連忙起身過去,在溪橋處迎上了笑意盈盈的玉簫。隨著皇后對她越來越親和,玉簫對她也越來越恭敬。

「玉簫姐姐怎麼得閑來霽月閣坐坐?」

玉簫笑道:「公主取笑我了。現在從這皇宮的東頭看到西頭都數你這裡最是熠熠生輝,我可不敢坐呢!剛剛尚娘子給皇後送來帖子,說是她小產之事給皇后和公主添了麻煩,便趁著您的生辰備了酒菜,邀請娘娘和您前去延春閣一聚!」

玉簫走後,玉安梳了飛鳳髻,換上喜慶的紫襟紅襖,在笙平的陪同下前往萬春閣赴宴。

「公主,這宴席怕是鴻門宴,來者不善呢!」笙平說。

玉安亦知來者不善,但早來總比晚來的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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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傾國傾城之滄海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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