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青春做伴(1)
第62章青春做伴(1)
黃花蓋野田,白馬少年游。所念豈回顧,良人在高樓。
大典后,玉安常常陪伴在趙禎身邊,偶爾也前往慶雲殿探望梅妃。起程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這也是她伺候他的最後一段時間。每天往返於霽月閣和福寧殿,飲食、起居、政事,無一不在她的關心之中。
自從去年下詔厲兵秣馬,軍政在祈鑒的統領下已有明顯的起色。祈鑒賞罰分明,知人善任,威望日高,民間許多渴望建功立業的少年被編進了預備軍,其中資質好的則被挑選出來學習兵法,以為將來儲備將領。同時,賦稅、農耕、醫學和防災等舉措都漸次推行。
然而後者推行起來遠比練兵所遇到的困難要多。以新的賦稅制度為例,重新普查田畝和佃農數,各地地主瞞報戶口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也就減少了他們的收入。為了彌補這部分虧空,這些人便將損失平攤到百姓頭上,以致百姓錯覺新政加重了他們的負擔。而地方的官員往往又與豪強連成一線,一道道奏章上報朝廷,無不要求減輕賦稅,以息民怨。
趙禎召祈鑒商議,祈鑒卻認為這是變革初期的必然現象。目前要做的不是輕徭薄賦,而是嚴格貫徹,並對擅自加租的地主進行查處,才能治理根本。趙禎思慮再三后納其言,連下三道詔令要求地方明晰稅務並呈報中央。這次聲勢浩大的普查運動推行開來后,結果令人震驚:全國的實際戶數比先前掌握的數據多出兩百餘萬,人口亦增加一千五百餘萬。
新稅制必然增加國家財政,但祈鑒的主要目的並不在此。這道政策如果完全落實,財權、軍權都可能逐步從各府、各州分離,也就是說,賦稅改革后,政治變革便水到渠成。
漸漸地,各級官員方才隱約看到祈鑒的用意。范仲淹的革新集於吏治,而當今太子雖對吏治避而不談,實質上卻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所涉面也更加大刀闊斧。按照祈鑒的手法,十年或二十年後,全天下的官員都將集於其緊密轄制之中。
因此,朝堂上的大臣們終日激辯。趙禎的書房裡,各地奏章亦堆積如山。
這天傍晚,聽說趙禎回了福寧殿,玉安便趕了過去。殿前的兩樹木槿開得火熱,灑得滿地紅霞。穿過大堂,玉安聽見裡屋傳來說話聲。是趙禎和祈鑒。經歷過這幾個月的歷練,祈鑒對朝堂諸事盡數熟悉。先太子過世、新政又半途而廢后,趙禎對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只是他沒有想到祈鑒過手的每一件都是朝廷的死穴。
兩個人的語氣雖然和緩,但透出的堅持卻是一樣的。大體意思是趙禎試圖讓祈鑒緩和一些,不能動搖朝廷的根本。但祈鑒並不同意,他認為這種「迂迴」是「妥協」的變種,如不趁熱打鐵,好不容易造起的聲勢又將虎頭蛇尾地收場。
這場談話無疑沒有結果。祈鑒試圖說服趙禎批准他裁減老兵、牧養馬匹的上疏,而趙禎則試圖說服他控制軍用,注重春耕,防止田荒。直到他走的時候,趙禎也沒有對他的上疏做出半點評示。
玉安和祈鑒迎面相逢,行禮后正準備走,祈鑒卻留住了她。本以為他會問些福寧殿的事,不料他的嗓音喑啞,問題卻是:「玉安,漱雪現在怎麼樣了?」
聽他這語氣,似已知道她有漱雪的下落。
這時,祈鑒補充一句,掃去了她心中疑問,「近日醫館突然增編地方官刻《魏氏家藏方》和《小兒痘疹論》為中央官刻,又在籌謀設立校正醫書局,太常寺又聽了你的建議置醫官同讓醫官講授醫經,我想沒有她的存在,你是想不到這一層的。」
玉安望著他道:「二哥哥既然如此懂她,又何必一步步苦苦相逼呢?」
祈鑒望著門檻外的綠色,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春夏之交,疾病又將流行,讓她搬到潔凈通風的地方,不要再躲我。我絕不再找她。」
看著祈鑒黑曜石般的眼眸,玉安無奈一笑道:「二哥哥是熱烈的太陽,漱雪是皎潔的月亮,你們軌跡不同,所以永遠都沒有交集。」
祈鑒卻淡淡一笑,不認同她的話,「誰說太陽和月亮沒有交集?它們腳下不是同樣的土地嗎?」說完,他微微一欠身,便大步走了出去。
夕陽灑進窗欞,趙禎坐在一摞奏章后,斜倚在坐榻上閉目養神。聽見響動后他睜開眼,想也沒多想便指著那摞奏章,讓玉安念給他聽。朝野彈劾太子賦稅改革的人不少,但趙禎全部壓了下來,也並未就此責備祈鑒半句。為何此刻他的臉上卻有幾分不悅?帶著疑惑,玉安取出了一份奏章。
「太子勤勉奮進,克己盡職,然而有心懷不軌之徒為一己私利,憑空誣陷,信口雌黃,令國法蒙羞,百姓心寒,望陛下聖斷……」
「太子篤孝思進,力改沉痾,乃國之大幸。望陛下將造謠生事、阻止政令推行者法辦,以儆效尤……」
一封一封讀過去,清一色是頌揚太子功績,要求查辦造謠生事者的文字。
玉安的臉色也漸漸沉下來。這所謂「造謠生事」之事發生在前兩天,一些人反對太子政令不成,便上疏稱獲悉東宮幕僚賣官鬻爵的證據,請趙禎查辦。這是朝堂慣常的伎倆,趙禎並沒有放在心上,更未打算為此而處罰他。
國朝朝廷民間皆有不因言獲罪的先例。太祖趙匡胤建國后曾在太廟寢殿的夾室中立有誓碑,其上刻有三行誓詞,其中之二便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歷代新立太子或新君即位都會在拜完太廟后拜之並默識於心。這樣一來,朝野可以毫無顧忌地各抒己見,即使常常吵成一鍋粥,也是國朝人才輩出的根源。
循例彈劾太子之事也應該輕描淡寫地過去,但是如今竟然有這麼多奏章要求嚴懲上疏者。玉安暗自數了數奏章,一共是十七份。三司、中書、樞密院……各路大臣都有。
她頓時明白了趙禎悶悶不樂的原因。作為一位父親,他力排眾議,在太子面臨阻撓時為他披荊斬棘;但作為一位君王他卻不能容忍這潛滋暗長的權力聯盟。何況如果越來越多的人站隊東宮,還要他這個春秋鼎盛的官家做什麼?念到了一半,趙禎便抬手示意玉安別再念下去了。玉安沉默片刻后道:「這些人不過是發發牢騷,並不代表二哥哥的意思。」雖然於私她心中對祈鑒仍有微詞,但眼下的亂局中,她卻是贊同他的。
趙禎嘴角露出一絲難辨的笑意,「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發牢騷是真,但大臣卻未必不能代表太子的意思。你光想到君王或太子發號施令,卻沒有想到大臣也可能反過來左右君王和太子。為人君者可以抵制住一人、十人的意見,能抵得住百人、千人、萬人嗎?」
「祈鑒身邊的人精明能幹,主事必定民富國強。以祈鑒的心計和魄力,要駕馭他們也不難。可縱觀歷史,秦皇漢武,父強必子弱,屆時若文官沒了自由,武官沒了拘束,這趙家王朝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見玉安沉默許久,趙禎如是說。
無法駕馭祈鑒,是他這十幾年來的心病。而祈鑒后的皇帝無法駕馭天下,更是糾纏他一生的夢魘。
接下來的幾天,祈鑒的所有上疏幾乎都被壓下了。他隱約感受到其中意味,沒有催促過問,只靜靜地、毫無指望地候著。直到玉京殿里傳來消息,苗妃娘娘藥石無靈,過世了。
苗妃從深度昏迷到最後咽氣,祈鑒一直守在身邊。在祈鑒生命里的前十年,曾以為她和福康公主爭氣為最大的動力。如今苗妃撒手西去,再也看不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在她的靈柩前痛哭失聲。
苗妃出殯之日帝后親自送行。紙錢漫天,幾十人打幡,和尚尼姑排成一路誦讀經文。棺槨一路西行,送行的人皆在宮門口止步。
蘅冰一身重孝跟在祈鑒後面,回宮后卻被他支開了。當她懨懨然穿過皇儀門時,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太子妃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好生落寞。」
蘅冰一抬頭,只見玉安一襲白裳,正站在不遠處的台階上,唇角露出一絲譏笑地看著她。
「又是你?」蘅冰斜睨她。
玉安徐徐走下台階,打量著一身縞素的她,「我很奇怪,太子妃做了那麼多虧心事,竟然還敢跟在出殯隊伍後面?你就不怕皇后的冤魂纏上你嗎?」
蘅冰冷笑道:「又不是我殺了皇后,我為什麼要害怕?」
「若不是你指使周氏奶娘混入郭家,再進宮毒害昭兒,皇后又何至於含冤而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