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畜生不如(一)

第222章 畜生不如(一)

「住手!」

菲勒蒙以為是自己忍不住喊了出來。

但喊叫的是杜魯斯。他見警察沒有停手,便再次吹響了哨子。警察們這才一個個退後,大口喘著粗氣。

「轉移!」

警察們這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從屍體旁離開。他們每走一步,鞋底都會留下粘稠的血跡。

「等等,菲勒蒙先生!」

一個被警察扣押的警探認出了菲勒蒙,試圖走過來。他立刻被攔住了,但他成功地引起了菲勒蒙的注意。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和警察在一起?」

「這和你無關。我和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

「你背叛了我們嗎?」

「我從一開始就對你們的權力鬥爭不感興趣。」

「那你為什麼現在要幫助警察!」

菲勒蒙本來想回答「為了市民的安全」,但他卻閉上了嘴。真的是這樣嗎?他在車上和巴茲爾的對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

「菲勒蒙先生!」

最終,菲勒蒙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岔路口一次又一次出現,警隊的人數也隨之一次次減半。

起初,浩浩蕩蕩的警隊此刻已疲態盡顯。人數減少的同時,光線也愈發昏暗,地面上的血跡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難以辨認。

杜魯斯警長無論面對野獸還是同僚,都展現出冷酷無情的判斷力。每一次交鋒都伴隨著鮮血飛濺,如今即使周圍沒有屍體,空氣中也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

偏偏這時,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漿洗得筆挺的警服,高高豎起的衣領,此刻都被血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再也分不清是誰的鮮血。他們自己,也正不斷受傷,就像彼得·威爾遜探長那樣。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鎮定的只有三人。杜魯斯憑藉著與生俱來的暴戾,異常冷靜地指揮著隊伍。他每一次吹響哨子,警察們都機械地衝上前去。

另一個人是巴茲爾。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恐懼或興奮,只是雙臂抱胸,始終緊鎖著眉頭,神情凝重。

岔路口再次出現。

菲勒蒙、巴茲爾和杜魯斯三人默契地同行,隊伍再次分流后,人數從七十一銳減至七人。杜魯斯依然更關注手中的哨子而非腰間的警棍,所以真正的戰力只有三人而已。

「下一個岔路口……」

「什麼?」

「再分流的話,我們就太容易被攻擊了!」

雨聲掩蓋了說話的聲音,但菲勒蒙明白杜魯斯的意思。

「也好。」

菲勒蒙心裡清楚,白教堂的巷道錯綜複雜,如同泥沼般吞噬著闖入其中的人。其他隊伍想必也和他們一樣分散開來,僅憑人數優勢繼續追捕已經行不通了。

尤其是,在某個地方,那頭野獸正潛伏在暗處。

菲勒蒙卸下肩上的步槍。雖然沒有人明說,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個岔路口將是最後的分別。巴茲爾也警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槍,將子彈推上膛。

就在這時——

「前面……」

走在前面的警察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隊伍也停了下來。雨幕模糊了視線,什麼也看不清。

「繼續說。」

「好像看錯了,抱歉。」

警察立刻改口,但菲勒蒙的直覺告訴他不能就此放過。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感在大腦皮層中縈繞不去。雨水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

「聽著,我覺得我們應該撤退。」

菲勒蒙走向杜魯斯,說道。杜魯斯一臉茫然,菲勒蒙提高了音量。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預感?」

杜魯斯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

「沒錯,預感!如果是別人的預感,我根本不會提。但這份預感讓我在孤立無援的戰場上活了兩年,所以你最好聽一聽!」

杜魯斯語氣強硬地回答:

「現場指揮是我,你少插手。」

他的回答沒有任何思考的痕迹。菲勒蒙立刻意識到,杜魯斯是想藉此樹立威信。之前被巴茲爾壓制,想必讓他耿耿於懷。

正是這份好勝心讓他年紀輕輕就得到了楊局長的賞識,但在這種情況下,只會顯得剛愎自用。他太年輕,還不明白有時候僅憑理性與邏輯無法判斷局勢。

然後,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什麼?」

或許是風雨造成的錯覺吧?就在菲勒蒙如此懷疑的瞬間,牆的另一邊再次傳來尖叫聲,方向卻變了。

尖叫聲像活物般移動著,白教堂的各個角落都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

直覺穿透大腦皮層,轉化成語言:

「是反擊!」

杜魯斯依然猶豫不決。菲勒蒙代替他大喊:

「快逃!」

支撐著警察們行動的興奮早已消散殆盡,僅憑責任感苦苦支撐的他們,對菲勒蒙的呼喊立刻做出了反應。

「你在幹什麼!停下!」

杜魯斯的第一句話是對著菲勒蒙說的,第二句則是對著奔逃的警察們喊的。他一把抓住菲勒蒙的衣領,又立刻鬆開,吹響了哨子。但這根本無法阻止蔓延的恐慌。

菲勒蒙在被抓住的瞬間抬頭向上看去,發現巷子牆壁上站著一個人影。雖然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那輪廓絕非尋常之物。

「傑基爾……」

菲勒蒙犯下的原罪,那盤踞在他心底的毒蛇,此刻正立於牆頭。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杜魯斯再次抓住菲勒蒙。當他的脖子被扭轉,再轉回來時,傑基爾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活命就趕緊逃。」

「要不是你多管閑事,根本就不會出問題!」

「明明聽到了尖叫……」

兩人爭吵到一半,突然尷尬地沉默下來。喧鬧聲和雨聲之間,一個突兀的聲音插了進來。兩人面面相覷,無聲地確認著剛才聽到的聲音是否真實。

那聲音的確存在。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只見一個四足著地的生物正從巷子深處緩緩走來。

「狼?」

杜魯斯下意識地說出了自己看到的景象。但他錯了,那不是一頭狼,而是一群狼。

伴隨著野獸的嘶吼,狼群開始狂奔起來。

「啊!」

杜魯斯一開始還奮力抵抗,但在狼爪的猛擊下倒地不起。提燈掉進水坑裡,火光熄滅,他徹底淪為了獵物。

——砰!

在杜魯斯被攻擊的時候,菲勒蒙並非無所作為。他站在原地,精準地射穿了一頭撲過來的狼的眉心。中彈的狼當場斃命,但周圍的狼群卻像是不明白槍械的威力一般,毫不動搖地繼續撲來。

它們彷彿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展現出一種野獸不該有的決絕。

菲勒蒙明白,靠雙腿逃跑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冷靜地拋出彈殼,將下一發子彈推上膛。此刻,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擔心雨水是否會滲進槍膛。

他舉起槍,瞄準了第二發子彈的目標。

就在這時,他的身體突然向後飛去。

「呃!」

菲勒蒙以為自己是被從後面偷襲,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抓住自己的是一雙人手。那雙大手像拎貨物一樣將他抱起,飛快地奔跑起來。

緊追不捨的狼群似乎決定先解決倒在地上的杜魯斯,並沒有繼續追趕。杜魯斯和他的慘叫聲很快就被瓢潑大雨沖刷乾淨。

跑了一分多鐘,粗暴地拖著菲勒蒙奔跑的男人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幾乎是將菲勒蒙狠狠地摔在牆邊,粗重地喘著氣。

菲勒蒙猜到了來人是誰,但真正看到他的臉時,還是忍不住驚訝。

「巴茲爾。」

「你瘋了嗎?」

巴茲爾不等菲勒蒙開口,便噴著不知是唾沫還是雨水的液體,粗聲怒吼道。

「簡直是找死!」

他試圖用衣袖擦拭嘴角,但衣服早已濕透,根本無濟於事。菲勒蒙愣在原地,下意識地低頭道歉。

「總之,現在你走前面。別像個廢物一樣拖後腿。」

「你救了我?」

菲勒蒙傻傻地問道。巴茲爾警惕地掃視著岔路口,回過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不然呢?把你丟下喂狼?」

「不,我以為你早就逃了。」

菲勒蒙尷尬地說道。

「我確實逃了!但回來一看,你居然在開槍……算了,跟你這種人解釋只會浪費我的口水。」

為什麼回來?菲勒蒙本想這麼問,卻又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他從未想過會說出口的話,尤其是不可能對巴茲爾這種人說的話。

「謝謝你。」

巴茲爾彷彿沒聽到一般,繼續警戒著四周,說道:

「還好下雨了,運氣好的話,我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離開這條巷子。」

「離開?」

他轉過身。

「不然呢?你想留在這裡等死?」

菲勒蒙無言以對。狼群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西爾格溫森林的野獸是如何襲擊警隊的?今晚過後,雨停之後,這座城市又會變成什麼樣?一切都是未知數,如同悶燒的火焰,隨時可能爆發。

但正如巴茲爾所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安全地離開這條巷子。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巴茲爾扔給他一塊亞麻布。

「蓋上。」

「什麼?」

「保暖。」

巴茲爾自己也扯下一塊布裹在身上。布里掉出各種各樣的雜物。菲勒蒙環顧四周,發現附近破舊雜亂的建築上掛著許多這樣的布。

「你挺熟練的嘛。」

「所以你就不用這偷來的東西了?」

「誰說的?我又不是什麼道德聖人。」

菲勒蒙也把布里的東西倒在一旁,用手撕開布料,蓋在頭上和肩膀上。巴茲爾見他準備好了,便不再多問,雙手握槍,走在前面。菲勒蒙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兩人在雨中穿行。

巴茲爾雖然沒有理會菲勒蒙,但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前方,菲勒蒙才能跟上他的腳步。菲勒蒙一邊跟著,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手法不錯嘛。」

「什麼?」

「偷東西的手法。」

菲勒蒙說道。

「我就在旁邊,你居然都沒發現。」

「那是你不懂世故。探險就是這樣。」

「我也是探險家啊。」

巴茲爾嗤之以鼻。

「哦,對,你就是在地圖上畫畫河流,收集蝴蝶標本什麼的。」

「喂,我可是得過瘧疾的。」

「那根本不是瘧疾。」

「我得過,你憑什麼這麼說?」

「你還活著嘛。得了瘧疾會死的。」

「好好好,算你對。」

菲勒蒙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巴茲爾尷尬地繼續說道:

「怎麼說呢,算是副業吧。」

「偷東西是副業?」

「你書房裡擺的那些瓷器,說不定也都是贓物。」

菲勒蒙沒有提起自己家被燒毀的事。考慮到巴茲爾之前來找他時去過布朗家,他應該也多少知道一些。

隨著對話的進行,菲勒蒙感到一陣不安。

因為他心中有一個執念——沉澱的神話。

沉澱並非隨時發生,也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才發生。宇宙間任何高深的法則都無法解釋矮小人類心中產生的變化。這種現象,是不合理的化身。即便如此,菲勒蒙還是能肯定一件事:沉澱,大多發生在夜晚。

它常常發生在他躺在閣樓的床上,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看著脫落的頭髮和灰塵混在一起滾落的時候。或者發生在他酩酊大醉,迷失回家的路,抱著路燈或癱坐在地上的時候。

每當他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每當他無法對文學作品中那些溫暖的句子產生共鳴,每當他悲觀地怨天尤人,每當他覺得自己沒有愛,每當他覺得自己被宇宙拋棄,每當他看到那些關於幸福家庭的美好童話的時候,它都會發生。

又或者,只有當他執拗地認為,他的悲劇一定有其原因的時候,它才會發生。

最初,那些卑微而瑣碎的沉澱物,如今已堆積成一座高塔,直達他的心臟,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陣陣刺痛。這已經不再是理性,而是他固執地認為理應如此的執念。

菲勒蒙一直認為巴茲爾過得很好。

他覺得,巴茲爾從母親那裡榨取的眼淚有多少,他的空虛和不幸就有多少;他覺得,巴茲爾一定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即使面對他的怨恨和憎惡也無動於衷。

他必須這樣認為。

但現實卻截然不同。

巴茲爾的一舉一動都透露出節儉和窘迫。他會去偷別人的布,會把散發著異味的布裹在身上,會主動走在前面探路。

菲勒蒙希望巴茲爾恨他。

「前面有水坑。」

巴茲爾說著,繞開了水坑。菲勒蒙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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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蘇魯:倫敦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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