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庄大人的行動
庄肅郎的病情愈發嚴重起來,有時整日都不能起身,只卧在床上歇著。
杜九娘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有時夜不能寐,卻也不表露半分。
這日,她需要置辦些重要物品,安頓好府內一應事務后便帶著桃兒出了門。臨行前特意又去看了庄肅郎一眼,見他半睡半醒精神不振,喚了幾聲都未能睜眼,心中憂愁更甚,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這才離去。
東西購置齊全后,已經過了晌午。
杜九娘擔心尚在病中的庄肅郎,便連午飯也未曾用上一丁半點兒,就命人往家裡趕。
車身晃晃悠悠,極宜入睡。她正倚靠著車壁合目小憩,突然手臂一晃,醒了過來。
入眼便是桃兒驚慌失措的眼神。
「太、太太,府里好像有些不太對勁。」她語調驚惶至極,手還抓在杜九娘手臂上忘記拿下,「怎麼,怎麼那麼多白色的……」
她指指車外,使勁咽了咽口水。
杜九娘看了眼自己被抓著的手臂。
桃兒向來是個知禮懂禮的,若是尋常時候,斷然不會去做這種動作。
杜九娘顧不得多問,忙撩開車簾往外看去。
這時車子已經停在了庄府門口。
素來清凈的大門旁,突然飄出零星白色,仿若梨花一般,被風一吹,散落在接道之上。細看之下,卻發現哪兒來的梨花,不過是撕碎的白紙罷了。
刺眼的雪白,扎得人眼睛生疼。
杜九娘怔了怔,又怔了怔,忽地起身,扶著車門跳下馬車。
落地時,腳步不穩身子稍稍歪了下,碰到車框,腰側就是一陣生疼。
她匆匆揉了下腰,提著裙子就朝大門裡蹲著的佝僂人影奔去。桃兒在她後面急急叫著,她也置若罔聞。
「這是怎麼了?怎麼在這裡杵著?」杜九娘不自覺就放輕了兩分聲音,問道。
庄府的總管聽到聲音,抬眼去看,就見杜九娘正死死盯著他的手裡那把白色的碎紙,目光中的神色辨不分明。
總管捏著手裡頭幾個紙屑,張了下口,又猛地閉上。
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袖著手朝杜九娘揖了一禮,擦了擦額頭上不斷冒出的汗珠子,垂首不語。
杜九娘正要出聲呵斥,突然庄肅郎身邊的兩個小廝哭著跑了出來。
他們看到杜九娘后,齊刷刷跪在了她的身前,將頭磕得「砰砰」直響。待到聽從杜九娘的命令抬起頭來,兩人都已經是涕淚交流了。
他們雖年歲不太大,卻是庄肅郎一手帶出來的,向來行事穩妥,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時候。
杜九娘只覺得喉嚨有些發乾,艱難地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膽兒大些的那個用袖子擦了一把流到嘴邊的鼻涕,哽咽著說道:「太太!大人他……大人他……」
他擠了擠眼,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接連順著臉頰往下滾落,卻是一個字兒也說不出口了。
杜九娘轉眸去看另一人。
四目相對,那小廝突然「哇」地下張開嘴大聲哭了起來。
杜九娘只覺得心好似正被鈍器一下下慢慢割著,生疼生疼。
她失神地踉蹌著後退了半步,被慌張趕來的桃兒一把扶住,才堪堪穩住身形。
「太太,太太您怎麼了?太太您別嚇我啊!」
桃兒急得快要哭出來了。轉眼看到常年跟在庄肅郎身邊的侍衛此時跟了過來,她頓時氣到極點。
「方才攔著我作甚?你看,我不過離了太太這會兒工夫,太太就成了這樣了!若是被大人知道,少不得要罰你一罰!」
她喊得聲音很大,空落落地飄在這院子里,竟是有了迴音。
杜九娘深吸口氣,輕輕說道:「不錯,肅郎最是不喜旁人擅作主張了。你們這樣嚇我,他可是要生氣的。」嘴角漸漸揚起個淺淺的弧度。
侍衛默然不語,掩去眼中哀痛,撇開了眼。
杜九娘的笑容就有些撐不住了。
總管覷了眼杜九娘神色,袖著手哀哀嘆了口氣,終於開了口,卻更像是自言自語:「大人這幾年一直在風口浪尖,如今……如今終於可以歇一歇了。」
杜九娘呼吸驟然一緊,卻是咬緊了牙,端正姿態,一步步朝里走去。
桃兒正要去追,總管一把攔住她,朝她沉痛地搖搖頭,示意她讓杜九娘一人靜一靜。
桃兒似是明白了甚麼,一張臉頓時煞白,卻也停在了那裡……
庄府的下人本就不多。杜九娘一步三挪地走著,也只碰到了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他們清一色的神色哀戚動作輕緩,看到杜九娘后,鄭重行了禮,卻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杜九娘只覺得自己步子重如千斤,往前多邁一步,都要盡了最大的氣力去完成。
她無意識地往裡走著,多年來同庄肅郎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時浮現在眼前。
回憶與現實在眼前交替出現,一時間,她竟是無法將它們分離開來。就連自己在朝什麼方向行去,她都有些模糊不清。
茫茫然進了一處院子,邁開的腳踢到一物猛地一頓,身子不由自主前傾。她忙伸手在身前之物上按了一下,方才穩住身形。
微涼的觸感襲來,她淡淡地掃了手下扶著的物什一眼,面容倏地一變。急急收了手,卻又忍不住多看了眼。
——這東西,分明是、是……
是口棺材……
杜九娘腦中全然空白了。
她扶著棺木,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揪住衣襟,深深呼吸幾口,覺得氣息稍稍平順了些,她才輕輕地開了口。
「這肯定不是真的。」
顧不上聲音有些嘶啞,她喃喃說道:「這肯定不是真的。你看,我還沒離開這裡,說明級別還沒有滿。既然如此,那個任務就還沒完成……遊戲都還沒結束,你怎麼會有事呢。」
想要點開面板,可手指動了幾次,卻又放棄。
將頭後仰,倚靠在棺木上,感受著透過發間的微微涼意,她竟是揚起了一點點的笑容。
「是的,這一定不是真的。系統君本來都消失不見,我們成親時卻又跳出來了。我們的親事,應當是被允許的。對,沒錯,一定是沒問題的。」
她一遍遍說著,終於說得自己也相信了七八分,這才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扶著棺木,掙扎著站了起來。
望著那黑梭梭的東西,她神色變了變,突然怒容顯現,提著裙子就朝那冷硬巨.物踢了過去。
「你這混.蛋!憑什麼比我先走?憑什麼出事!我在這個世界本也無甚可留戀的,偏偏出了一個你!你這混.蛋!甚麼交代都不留給我,就這麼走了?沒這樣的道理!」
腳尖微痛,嗓子微疼,頭痛欲裂,心裡卻暢快了一點點。
她又狠踢兩腳,想要說出更惡毒的話來。話到嘴邊,卻終究是說不出口也狠不下心來。
一陣涼風吹過,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樹葉的沙沙聲。
杜九娘覺得滿心滿腹的思緒無人訴說,望著這冷冷的巨.物,竟是有涼意滑過腮邊。低頭一看,深色棺木上濕了一點,赫然是滴淚。
用袖子將那水滴擦乾,她雙手撐在棺頂,吸了吸鼻子,努力揚起個微笑,說道:「你真是個狠心的。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努力做任務努力升級,本來可以早點回家的。可我捨不得……杏兒她們,硬生生拖著,什麼都不敢去做。如今倒好,你一了百了,徒留我一人待在這裡。」
說到此,她覺得這樣哀怨的話到底不該是自己說的,慘然笑了下,用袖子抹了抹臉,正要整理整理自己那紛亂的思緒時,突然被人從身後攔腰摟住了。
杜九娘大驚,下意識抬起手臂朝後使盡全力猛然一搗。那人卻抓住了她的手臂,在她耳邊低低笑道:「別慌,是我。」
聽到這熟悉的清朗之音,杜九娘喉嚨發堵,眼睛有些潤濕。待到怔了下反應過來,她抬起腳朝後狠狠地踩了下去。踏實之後,又咬著牙使力碾了兩下。
庄肅郎苦笑著說道:「若是這樣能讓你出氣的話,不妨連另一隻腳也多踩幾下過過癮?」
杜九娘湊著他放鬆警惕的這個空檔,冷哼一聲「我不稀罕」,驟然發力,朝著他小腹就一肘搗了下去。
這一下來得結實,庄肅郎微微彎了下.身子,見杜九娘要走,忙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你甚麼都不和說我,我能如何?」
杜九娘的動作就停在了那裡。
庄肅郎嘆息道:「也是你傻。如果我真有甚麼事情,會無人去叫你回來嗎?」
杜九娘反應過來,氣得跺腳,使勁掙了下也沒掙脫,就下死手去擰他手臂。結果衣下的肌肉太過於緊實,擰了半天根本就沒尋到好下手的地方,惱得她沒好氣地直接抬腳踢他。
「生著個病還敢讓人弄白紙說那些渾話,你也不嫌晦氣!」
庄肅郎見她肯提那些東西了,這才鬆了口氣,笑著挨了好幾下,不顧她的掙扎一把將她撈在懷裡摟緊了。
「那些東西算個甚麼?我這幾年,被人扎小人作法事暗地裡詛咒得都不知有多少次了,還會在乎那些東西?」
杜九娘死命推他,用力幾次,沒成功,就在他懷裡冷笑道:「合著你自己不在意,就當我也不在意是吧?」
她原本是想話裡帶些嘲諷的,怎奈被他按在胸口,就有了幾分嬌嗔的意味。
庄肅郎心頭一軟,撫著她腦後的髮絲說道:「你原本也不是在意這些個細枝末節的人,怎地這個時候卻這樣大反應?」
杜九娘想也沒想就說道:「還不是因為你……」
「是,因為我。」庄肅郎和軟地說道:「你看,不過是因為幾張紙、幾句話,你就擔憂我到如此地步。那麼我呢?」
感覺到懷中之人身子僵了下,庄肅郎深深嘆息了下,聲音中添了幾分苦澀,「我鎮日里看你憂心忡忡,卻不知是何緣由。想要替你分擔,可每次問你,你都只說無事。大夫們說我是憂慮過甚,故而遲遲無法痊癒。」
懷裡人動了動,庄肅郎淡淡笑了下,語氣卻更是艱澀無比,「我恨不得將自己所有事情都說與你聽,可你卻甚麼都不同我講。那些『任務』、『系統』之類,我根本半分也未曾聽你提起過……說到底,你還是不夠相信我、不信我能與你分擔一切。」
頓了頓,他聲音又黯啞了幾分,「難道,這些年下來,在你心裡,我……」
他言盡於此,以一個幽幽嘆息而結尾。
杜九娘許久也未說一句話,只乖順地窩在他的懷裡。
半晌后,庄肅郎感覺到胸口處的衣裳漸漸潤濕,貼在肌膚上,有點溫熱,又有點涼。
他到底是心疼了。
輕輕拍拍杜九娘的後背,他溫聲說道:「是我強求了。你不願說,就也罷了。我想你肯定不會在外面用飯,早已讓人備好了午膳,有你最愛吃的……」
「我告訴你,」杜九娘打斷他的話,將眼睛和臉頰上的淚在他衣衫上蹭了蹭,待到擦乾淨了,才悶悶地說道:「我全都可以告訴你。只是你聽了后,許是不會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