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惱煙撩霧暮雲愁深1
是夜,南郭府樓船上的宴會如火如荼地進行,美酒佳肴,歌弦狂歡,奢華鋪張。
我極慢極慢地走出「梅雨閣」,周身盡染熏香的氣味,不難聞,就是過於濃濁,我篤定南郭鐔有收集香料的癖好,單一個廁閣就擺了兩個熏籠,其它地方更不用提了。用冷水凈了面,感覺清醒了許多,只是胸口稍嫌氣悶,我猜測是暈船所致,儘管樓船甚是平穩,幾乎感覺不到船體的運動。
許是「撞宴」的緣故,登船的賓客不及請帖名單上的三分之一——此時此刻,在恭王府另有一場「奉食宴」。據說,年年冬至之後的「一九」間,恭王女都會任選一日宴請達官顯貴,席間匯天下名饌,擇時鮮海味,搜山珍異果,窮日達旦方休。南郭鐔自是無法同恭王女競爭,但她也卯足了勁,甚至不惜重金請動了「古萃坊」當紅的舞伶樂師,如此一來,倒是吸引了不少年輕貴族,其中就有墨台槐。
墨台妖孽必須賣恭王女臉面,至於我,在消化不良跟吹風挨凍之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後者——事實證明,這一選擇是無比明智的,因為是我曲解了南郭鐔所說的「寒釣」——樓船的甲板上的的確確擺了許多釣具,卻不是讓賓客親自動手的。我只需隨意挑個序號牌,然後坐在舒適的華房中,一邊取暖,一邊等候侍者通報,類似「恭喜墨台夫人,上鉤一尾三斤六兩的鮒魚」云云。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是心甘情願前來的,譬如秋梅。可憐的她,昨天剛從「生死門」歸府,還沒怎麼休息,就要來替春蓮守著我。說到春蓮受傷,實在是……丟人啊!虧夏楓先前跟我吹噓什麼春蓮的武功絕不遜於御前護駕的內侍衛,武林高手又怎麼樣,清早爬屋檐扯風燈,竟然失足滑了下來,我估摸她現在還趴在床上。
沿著走道走,遠遠瞟到紫羅蘭正立於廳外——冉燮府明明有兩位公子,我想見的今天沒有出現,不想見的反而一個勁地在我眼前晃悠。中肯的說,今天的紫羅蘭看上去……正常了許多,雖然他依舊穿著繁瑣誇張的小袖衣,但臉上的妝粉極為淺薄,難得我一下就能看清他的面容。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加思索地轉身下樓,沒打算與紫羅蘭多費口舌。甲板不同樓上那般通亮熱鬧,附近只有一盞暗淡的油燈,隨處可見南郭府的護衛,數量不少,約莫三四十——只是游個湖,至於帶這麼多人出門么,究竟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還是純粹為了撐臉面?!
極目遠眺,成片的漆黑的湖水,不見一星半點的燈火,我記得南郭鐔說過,戌時左右就能靠岸的,兀自奇怪,索性邁入船艙,想找個船工問問情況。
前艙無人,角落放了幾隻泔水桶跟屎尿桶,惡臭沖鼻。冷風灌進來,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開始想念留在主廳秋梅那兒的裘氅,不經意地,鼻間隱約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理所當然認為是處理漁獲時留下的,也沒特別在意。
又走了一段,猛然看到前方站了幾個手持利刃的護衛,她們粗聲吆喝,將船工打扮的一行人趕進船板下面的倉庫。邊上另外還躺了兩人,身上血跡斑斑,一動不動的,不知是死是活。我心下大駭,趁無人注意到,彎身躲到堆放雜物的木箱後面。
從縫隙間看出,地上的人最後也被拖進了倉庫,經一番收拾,先前在旁邊指揮的護衛給門上落了鎖鏈,然後沉聲命令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們幾個先上去燃香,我去請家主。」
之後,她匆匆朝艙尾走去,其餘幾人則走向甲板。我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裡走,在一處隔板門前及時停住腳步,就見那名護衛恭恭敬敬地等在船艙最底端的房間外面,那邊的走道收拾得異常整潔,門口甚至對稱擺了一對八角琉璃燈,怎麼看都不是尋常的艙房。
我故技重施,就近尋了個繩架藏身。沒過多久,本該留在樓上主持宴席的南郭鐔步出了隔板門,她的神情嚴肅,一邊走一邊交代護衛:「……必須布置得像遭外人陷害,事情一辦妥,你們就全部撤離。」
現在唱的是哪齣戲?我擰眉。待南郭鐔她們走遠,我徐徐靠近那間房,確定周圍沒人把守,遂閃身進入。
屋裡裝飾華美,擺設富麗,比起樓上供賓客小憩的房間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瞅准書桌的方向就要過去,卻驚聞內室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
「怎麼回來了?忘記什麼……」話音未落,男子已走了出來,見到我的瞬間,明顯一怔。
我瞠目,硬著頭皮打招呼:「真巧啊,又見面了!」巧到……我想飆淚了——難怪今個兒在南郭鐔身邊怎麼沒看到毒瑾,敢情是在玩金屋藏嬌。
「你……」
毒瑾剛起了個頭,就驀地收了聲,下一秒,我耳尖地捕捉到走道上過來人了,聽動靜應該只有一人。我當機立斷,迅速轉身,意欲奪門而出,背心突地襲來一股勁風,我微微側身避開,哪知后領被人一把抓住,一路向里拖行。我劇烈掙扎,忽然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拋了出去,隨即撞上牆面,摔坐在地。
「不想死就別吭聲。」毒瑾冷冷瞪了我一眼,揮袖折起半扇水墨屏風,硬是把我擠入牆角,擋住了我的身形。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大腦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判斷,只聽「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我趕忙屏息靜氣。
「你怎麼過來了?上面情況如何?」我聽毒瑾如是問道,聲音平靜,不顯異樣。
「藁木膏一出,廳里那群人還能掙扎多久?你特製的藥酒也已備好,現在就要看南郭鐔的表現了。」來人是個女子,不是南郭鐔,聲音似曾相識。
藁木膏么,《草方經讀》中記載其有麻醉鎮痛的功效,但須慎用,因為一旦過量,就會導致神智不清,進而產生幻覺、行為失控,若本身體質虛弱,甚至可能「氣血無根暴脫」。可是,如果我沒記錯,藁木膏味香濃烈,並不適合用來下暗招……
該死,是混在熏香中了!我恍然大悟,自己根本不是暈船,只怕船上的熏籠多少都摻了一些藁木膏,雖然未見他人出現強烈癥狀,但連續吸食大半日,尋常體質的人會漸感乏力、思維混亂、反應遲鈍,當主廳換上純度較高的藁木膏熏香,那些身懷內力的護院親衛也無法及時察覺有異,盡數著了道。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重一輕,一前一後,表示兩人走進了內室,頓時,我繃緊了身子,右手悄悄摸到靴筒內側的匕首。
「莫非你還打算坐下喝杯茶?一會兒南郭鐔回來看到我們在一起,事情就更加有趣了。」毒瑾的語氣是一貫的輕浮。
「看到就看到了,大姐吩咐過,南郭鐔不用留了。」越聽女子的聲音越熟悉,一般來說,我能有印象的,都是親眼見過面的,而且斷然不只一次。
「你不用上去幫忙嗎?這事可出不得岔子。」毒瑾又道,隱含打發女子的意思。
「我再三叮囑過,那兩位一定要放在同一間房內,至於其他人,就隨便南郭鐔處置。我想,她已經迫不及待要向那個墨台玄討公道了,前南郭家主的血債以及……墨台燁然對南郭府君的特別照顧。」
女子說得漫不經心,我聽得膽顫心驚。原來這是一個預謀已久的陷阱,南郭鐔動不了墨台妖孽,就拿我泄憤,她之所以挑了今日,就是算準墨台妖孽必然出席「奉食宴」,而我不喜與恭王女有所交集。南郭世爵之死,我能說自己是清白的,而南郭府君一屍兩命……我素知墨台妖孽手段極端,視人命如草芥,只是,既然我選擇了他,那麼就算他浸身血海,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陪他。
思緒迴轉,疑竇又生。南郭鐔如此大費周章,可看作是為了除去我且可全身而退所布的局,但面前的這兩人在局中又是扮演什麼角色呢?毒瑾似乎有意助我脫身,但我就是無法信任他,天知道他是不是設了什麼連環套。
「墨台玄別是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幹什麼你?」毒瑾突然輕呼了一聲。
「你一雙媚眼瞟來瞟去的,不就是在勾引我嗎?在船上還真是別有一番情調啊!」女子肆意笑道,緊接著,我聽到了衣料摩擦的動靜。
「你老是這樣……輕點,別這麼猴急……嗯哼……完事以後,你再上去看看,若誤了你家大姐的正事,看她不扒了你的皮。」毒瑾的話含在喉間,像喘息,又如呻吟,流媚似水。
今晚的經歷真是稀罕啊……奇異古怪的聲音傳來,我的麵皮微燒,但我堅持認為是發怒所致——毒瑾是什麼變態嗜好,明知房中還藏有一個我,居然……哎娘喂,為什麼我還能聽到床的搖晃,有必然如此激烈么?!
很快的,房內充斥了奇香,我的心神一酥,內心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渴望——我急忙掐了一下大腿,不敢繼續聽,努力集中精神,開始思忖脫身之計,若只有我一人,我會考慮嘗試一下冬泳,但我沒忘記,墨台槐跟秋梅還在樓上,不知她們現在怎麼樣了……斷斷續續的喘息還在持續,但我沒再受其影響。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徹底安靜了下來,我知道女子終於離開了,猶不敢亂動,暗暗戒備。屏風移開,我抬眼,毫無預警地對上毒瑾毫無感情的雙眸,我不知道他從我的眼中讀出了什麼,只見他嗤了一聲,轉身回床邊坐下。
我從地上爬起來,四肢僵硬,借著活絡筋骨的動作,不著痕迹地觀察四周,視線最後停在了凌亂的被褥間。
「出去!」毒瑾下了逐客令,他的長發不若平時束起,些許沾濕的黑絲落在額前,身上的衣裳也穿得隨意,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粉膩的胸膛前墜著一枚格外眼熟的扳指。
「我不清楚你們的計劃,但能想像事情敗露的後果。一下牽扯了那麼多貴族進來,南郭鐔固然要死,你身為她府里的侍人,一樣逃不掉。我們不妨做個交易……」
我的如意算盤還未打響,就見毒瑾鮮艷的唇畔綻出冷笑:「毒玄,你好像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從沒打算救你,剛才不揭穿你,是因為你不該死在我這兒。」
「有什麼區別嗎?」我一愣。
毒瑾平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掀唇道:「其實,做個糊塗鬼也沒什麼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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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毒瑾親手扔出來的。
不敢輕易走上甲板,我在船艙里轉悠了好半天,才找著日間所見的上下傳遞魚桶的井道。順著吊繩攀上樓,對我而言並非難事,只是在出井道口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我被卡住了,卡得倒不是很緊,就是無法脫身,一火大,開始解衣服,氈褂、夾襖、行袍……脫得只剩貼身的單衣,我終於鑽了出來。
避開三四撥南郭府的護衛,我走進宴會的主廳,空氣中暗香浮動,熏籠不停地散出幽幽青煙,湊近一聞,卻是另一種極清極淡的香味。杯盤狼籍,侍兒隨從橫七豎八地倒卧了一地,我連續探了幾人的鼻息,斷定她們只是昏迷——南郭鐔顯然無意殺戮,以藁木膏控制住局面之後,用迷香令人喪失意識。
遍尋不著墨台槐跟秋梅,我實在無法樂觀地認為她們已平安逃離。猶豫再三,我出了主廳,認命地走向樓船另一頭——娘的,不就是三十六間客房嗎,一間間搜,我就不信找不到!
「……屋裡那男子是『琴閣』的明月公子吧?上個月我還去捧過他的場,一副冷冰冰不理人的模樣,誰知不過灌了兩口酒,就跟條野狗一樣,不管不顧地瘋狂□。」
「這酒霸道得緊,可謂是掏空身子骨的虎狼之物。前頭有個年過不惑的中散使大人喝了,一下就翻了白眼,家主還親自趕過去處理……」
兩個手捧酒壺的護衛竊竊私語,掩好最邊上的一道房門,迅速返身離去。直到聽不到她們的腳步聲,我方自橫樑上探出腦袋。
催情的藥酒,還是效力猛烈的那種……我就知道,毒瑾配不出什麼好東西,就算毒不死人,也會去人半條命。
躍下走道,側耳傾聽,屋裡果然傳出男歡女愛的笑聲,男的應該是那個勞什子的「明月公子」,問題是女的是哪個?我輕手輕腳推門而入,房內一股酒氣,地上散落了一堆袍服,我順手掏了掏,沒看到熟悉的衣飾,想想不放心,又在布幔前蹲了一會兒,確定努力糾纏的人影發出的呻吟是全然陌生的,我立刻退出去,轉而進入隔壁的房間……不知連續參觀了多少次行房,就是不見墨台槐跟秋梅,暗暗焦急,只怕南郭鐔逮不著我,會拿她倆撒氣。
經過一間房前,難得沒聽到什麼動靜,我不願浪費時間,徑直略過,就要走進下一間,倏地聽到一陣輕微的喘息,卻不是交歡的浪聲。我倒了回來,凝神再聽,聲音極小,像是及時遮掩住了。
我悄然無聲地進屋,一眼掃過地上打翻的碳盆,滾倒的熏爐,零零碎碎的布塊,還有香囊荷包等掛飾,然後看向烏木圓柱大床,紅紗半垂,內側好像趴了一個人,露出來的袖擺的衣料、顏色、綉紋,越瞅越眼熟,心中不禁大喜。我飛快衝上前,借著橘色的燭光,看清了那人的臉龐——真的是墨台槐!
「醒醒,能聽到我說話嗎?」我用力推了推她,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勁,眼前的墨台槐,除了髮髻鬆了些、衣服亂了點之外,好像並沒幹出什麼失德之事,可偏偏我從她的身上嗅到了渾重的酒氣……我想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按南郭鐔的安排,房中不是該有一男一女的么?!
「出來!」我警惕地環顧四周,橫肘緊握匕首。
無人答話,我的目光緩緩鎖定了中間的孔雀紋三足桌。同船上其它傢具一樣,木桌被牢牢固定在地板上,桌布平整地鋪開,邊沿的流蘇幾乎及地——房中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我輕步移向桌子,驟然出手,一把拽開了桌布,厲聲道:「自己出來,別逼我動手!」。
「你是……毒玄?」一個含糊的聲音從桌下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