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黃雲蕭條白日遮目
「妻主,無論如何今夜我都要帶你出城!」門邊,墨台妖孽背過了身,如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即使你現在跟我說……你要休了我。」
我拚命伸手想拉回墨台妖孽,但忽感天旋地轉,場景瞬變,我彷彿又看到了顏煜,他獨自站在黑暗的屋內,認真得近乎固執地問我:「玄,我是不是成為你的負擔了,沉重得讓你移不開步子的負擔?」
遭鈍器敲擊的腦袋陣陣抽疼,記憶斷斷續續的,我吃力地撐開眼皮,看見的是不停搖晃的青黑地磚,充血的腦袋異常遲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正如一袋大米般被人扛在肩上——對了,我遇襲了!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的腦子還有些混亂,只記得墨台妖孽突然有事出府,我抓緊時間通知顏煜逃跑,回房后嗅到院中傳來奇香,高聲召喚親衛竟無人應答,緊接著,我就被人從身後撂倒了……
轉過一處拐角,我狀似自然地晃動手腳,確定自己並沒有被縛。在那人停下步子的一剎那,蓄力擊向其背心,意圖一招制勝,誰知那人背後彷彿生了眼睛,手肘后屈格開了我的攻勢,在我還未作出反應時,抓住我的后腰重重甩向地面。
我狼狽地穩住身形,無瑕環顧地形,僅是憑著直覺提氣朝一方竄去,剛奔出兩步眼前一花,連對手的面容都沒看清,就被一股勁力推了回去,當我好不容易止住去勢,卻驚覺腳下一空,身體驟然失重,隨即,整個人砸落至地面以下。
目光短暫失焦,回過神時我正四仰八叉趴俯在地上,儘管胸腹難以避免受到撞擊,但至少我還活著。微微眯眼,我有些不適應周圍的火光,縱然心裡清楚自己該立刻爬起來,可身體就是無法動彈。
「墨台夫人,你真是讓我久等啊!」柔軟如絲綢的嗓音憑空冒出,無端引我生起寒慄。
我喘著粗氣,臉貼著地面困難地歪了歪脖頸,從這角度看不到說話之人,只能瞟到胡亂堆放在牆跟的蒙塵的酒罈及麻袋。
原來此處是舊酒窖啊,我剛有了這個認知,還沒來得及思索,就感到頭皮發疼,髮髻被人揪起,腦袋被迫仰起,下一秒,我對上了一雙似魔的黑瞳——很難想象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瘦弱的女子,不過二十五六歲,五官偏於陰柔,眼尾嘴角有明顯的笑紋。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雖然我不信天也不信命,但我確定你就是為我而生的!之前我不知道你竟是葯人,險些親手毀了你,幸好啊……」女子的笑容不斷擴大,非常刺眼的笑,透出難以抑制的激動興奮以及……令我毛骨悚然的垂涎。
聞言,我渾身如墜冰窖,儘管這是我第一見到她的真容,但我已然可以確定她的身份——
「申屠夫人,數月不見,別來無恙?」請相信,如果可以選擇,我由衷希望永遠不要再遇見她。
我咳了咳,緩緩爬起身,做出行大禮一般的動作,察覺頭頂的力道放鬆,我迅速掏出靴中的匕首向申屠瘋子掠去,可惜我的拚死一搏在樹的面前,顯得脆弱而可笑,她以肉掌截住匕首的利刃,又用單手扼住我的脖子,以不容反抗的力道將我塞進了角落的瓦缸內。
登時,缸中腥臭的粘液濺了我一臉,所幸缸體不過三尺高一臂闊,我慌亂地掙動幾下就要爬起來,誰知剛伸長脖子,就又被樹按了回去。她拿出一塊厚重的枷板扣住我的脖頸,強行將我抬高的肩膀壓回缸里,然後在缸口兩端以鎖環固定住枷板——如此一來,我頭部以下的身體就被困在了缸中,手腳伸展不開,無法使上勁。
「你的身體從現在開始就是我的了,過了大衍之日,你將成為我最美的作品,世間獨一無二的!」申屠瘋子一臉迷戀地盯著我,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中。
我努力平復初時的驚恐,突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敏感的指尖觸到某個無骨柔軟的活物,我不禁驚呼出聲,受擠壓的身子縮得更緊,下巴磕上帶有霉味的枷板。
「你發現那些小東西了,是嗎?讓我猜猜最先在你體內紮根的是虺蠱還是羌蠱呢?」申屠瘋子的表情十分享受,至於享受什麼,我沒興趣去揣度,只是不得不繼續聽下去:「世上有許多庸人根本不配被稱作『蠱師』,她們只曉得拿蠱來喂你再拿你來養蠱,而我,只有我,能讓你獲得新生——你會成為蠱,真真正正的蠱!」
申屠瘋子頓住了,徑自饒有興味地笑著,我姑且將她的眼神理解為鼓勵我說些什麼,或發問或稱讚或致謝,但我好像沒有配合的義務,所以選擇了閉目養神——冷不防,一隻鮮紅的手捏住了我的下頜骨。
「您『腌泡菜』的方式跟『生死門』煉藥人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啊!」我識時務地開口,及時記起身邊正站著一個會走路的殺人機器。
「我一直遺憾無緣窺探『生死門』煉製葯人的秘技,儘管在古籍中讀過隻言片語,但始終止於皮毛,所以即便我成功煉出了『樹』,她卻永遠只是一個殘品。」
搖曳不定的燭光在申屠瘋子的臉龐上交織出詭異的表情,沒見她有特別的動作,就感覺下巴的壓力頓消,稍稍定神,發現樹已經站回了她的身畔。申屠瘋子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展示她的縱蠱術,以掌心拂向樹掌心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口子,然後落下了一團泛著青藍油光的軟膩生物……我屏息靜氣,腦中浮現當初宇文景療傷時的情景,良久——
「恕我眼拙,她的手好像還在汩汩淌血。」等了又等,我忍不住主動說道。
「樹是我的妹妹,說到底不過是**凡胎,自然無法跟蠱融合,我所做的,只是讓她從疼痛中解脫出來。」妖魅的眸子慢慢地鎖定我,笑意漾深,不掩近乎瘋狂的渴望,道:「但你不同,你的特殊體質完全能駕馭一切蠱毒,甚至可能使金蠶現形,到了那時,你就是名副其實的蠱王,而我,則是親手煉化蠱王的傳奇!」
請允許我向您的祖宗十八代致謝!一直以來,「蠱王」都是我極為忌諱的詞,不得不讚歎申屠瘋子獨具慧眼且高瞻遠矚外加躊躇滿志啊,相比之下,葯光就像個懵懂天真的小屁孩。如果我說我現在就能逗金蠶玩,不知她會作何反應,也許是驚愕,也許是驚奇,也許是驚喜……儘管我猜不準一個瘋子的情緒波動,但相信她會非常樂意將我改造成另一個樹,升級版的樹——不巧的是,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不喜歡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
彷彿不滿意我的沉默,申屠瘋子聲調微揚,別有用意地笑道:「你現在應該已經感到癢意了吧?初時只是一兩處地方,如蚊蟲叮咬般,慢慢地就會擴展到全身,越來越癢,奇癢無比,四肢百骸好似遭到無數爬蟲啃噬……當然,你不用擔心會撓傷自己,因為你的身體也將臃腫變形,撐在缸中無法有太大的動作。」
癢意?除了噁心,我只感覺到寒意——被擒時身上未著裘襖,現在單薄的衣物盡數浸濕貼在身上,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不用去煩惱缸里的東西通過皮膚滲透壓進入體內組織液是會發生酶催化還是細胞過氧化反應,因為在那之前我可能早已凍死了。
「就我個人而言,我比較欣賞干腌法,可是,如果您堅持讓我長時間泡在缸里,能否考慮提供暖爐?」我完全答非所問。
申屠瘋子一怔,細眉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後終於捨得從我身上移開視線,朝一旁的樹伸出了手,只見樹面無表情地彎□,將她連人帶身上毯子一起抱了起來。
由於毯子的一角沒有及時掖好,我不經意瞟到了一條細如麻桿的腿,那絕不是健康的下肢——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申屠瘋子由始至終都窩坐在椅子里沒有走動過……或者是根本無法走動。
「很驚訝嗎?驚訝自己竟然落入一個瘸……」申屠瘋子突然說道,一貫輕柔的嗓音中透出陰沉。
「我的確很驚訝。」見申屠瘋子笑容已斂,我迅速補充道:「我驚訝你居然真的打算讓我一直這樣泡著,那麼我體內的羰基化合物、揮發性脂肪酸、遊離氨基酸等物質要如何排放呢?」
「你在胡說什麼?」申屠瘋子的眉心微攏。
「簡單地說,我要如廁。」我鼓足勇氣大聲說道。
這次,申屠瘋子的雙眉完全糾結在一起了,冷冷啐了一句:「人,果然是一團穢物,遠不如蠱……」
樹抱著申屠瘋子登上老舊的木梯離開了,地窖里變得一片死寂,燭火晃蕩,燭淚滴落,最終燃盡,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不是吧,難道難道……真的要我就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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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穿牆之聲,也許能引人前來……喜馬拉雅遇難記;
如果我有舉鼎之力,也許能破缸而出……泰坦尼克撞冰山;
如果我會縮骨之法,也許能穿孔而出……賣火柴的小女孩——
當人體處於失溫狀態,大腦皮層的代謝反而越發活躍,所以,儘管我很用心地思忖逃脫良計,卻一直走神聯想各式各樣凍僵的慘狀,甚至還產生了強烈的代入感。
頭頂的隔板被人掀起,幾束微弱的陽光漏下來,我恍惚意識到已經過去一夜,耳朵捕捉到有人走下來,我乾脆地闔上雙眸,眼不見為凈。
來人步伐徐徐,尚未靠近我就停住了,接著發出一陣忙碌的動靜。少頃,雜音稍稍平息,我感覺淡淡的光暈刺激眼皮,猜想那人燃起了新燭。
足音漸行漸近,我依舊保持假寐狀——就目前情況而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靜制動」,短短几分鐘竟格外煎熬,不明來人意圖也不見其行動,只感覺淺細的呼吸離我極近、極近……
「哈啾!」我只注意憋足長氣,卻沒管住抽風的鼻子,於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嚏噴脫口而出。
無奈地睜開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隻被迫沾上可疑粘液的手,指骨纖細修長,只是肌膚不似養尊處優的平滑白嫩,尤其是指尖的紅腫破皮異常顯眼,隨著視線自然上移,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毒瑾。
在申屠瘋子這兒見著他,我一點兒也不意外,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好修養,居然面不改色地掏出布帕拭手,彷彿沾在他手指上的不過是些清水,口中還平靜地說道:「既然都打算咬舌自盡了,何必還費勁裝死呢?」
咬舌自盡?我一愣,慢半拍想到樹留在我臉上的血污,尤其是嘴唇附近……剛要解釋,就見毒瑾再次抬眸,面露遲疑,似乎稍稍掙扎了一下,然後又探手過來,用帕子捏住了我的鼻子。
我大駭,身子劇烈掙動,可瓦缸依舊紋絲不動——毒瑾突然貼過來,敢情不是看我斷氣沒,而是打算親自動手讓我斷氣——沒等來想象中的窒息感,事實上,他很快就放手了,我的鼻間頓感輕鬆,原本垂下的兩股清涕被抹了去,呼吸一下就順暢了。
我用力吸吸鼻子,眼珠四下轉了轉,驚喜地發現邊上燃起的碳盆,火不很旺盛,但很努力散發著暖意——
我正欲開口道謝,卻無意嗅到絲絲擾人的香氣,當下,面容一整,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身上的氣味好像昨晚我在墨台府院中聞到的啊,我差點想問,昨晚是不是你打暈我的了?!」
「你不是已經問出口了么?」一身粗衣布荊的毒瑾斂去了平時撩人媚惑的姿態,連帶看我的眼神也不若以往那般凌厲,聲音無波無瀾:「我想我下手並不重,或者說,也許你更喜歡由樹動手。」
「我招你惹你了,你非要把我往火坑裡推……不對,我真正要問的是,你是怎麼進入墨台府的,不但全身而退,而且還把我一大活人綁出來了?」我露出兇相。
「事已至此,你沒有知道的必要了。」說話間,毒瑾提來了一個籃子,又拖來椅子坐到我的面前。
「我是受害者,我有權利知道一切!申屠瘋子為什麼會知道我是葯人?那個宗政綺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什麼事都會扯上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事情好多好亂,一下塞滿我的大腦,我嘗試剝繭抽絲,卻發現蠶絲越纏越厚,無盡的挫敗感讓我意識到自己被人玩弄了,徹徹底底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熬了白粥,你要來些嗎?如果你還有胃口進食的話。」比起我的激動,毒瑾的態度顯得過於平淡,他不緊不慢從籃中端出瓷盅,淺淺舀了一匙送到我的嘴邊。
十秒鐘,我死死盯著騰起熱氣泛出稻香的粥;半分鐘過去,我的肚子誠實地叫出聲;一分鐘之後,我猶如泄憤般狠狠咬住了匙子,一口就吞下了粥。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什麼都不想了,靜靜等待……」毒瑾又舀起一匙粥,細長的美眸雖是朝向我的,但視線並沒停留在我的身上,黑瞳盡顯空洞。
「靜靜等待他人施救!」我直接打斷毒瑾的話,打心底反感如此低靡壓抑的氣氛,聲量也不自覺地拔高了:「雖然被擒來時我沒有意識,但照路程推算,我應該還在堰都,所以我的夫君尋來此處只是時間問題。」
我努了努嘴,示意毒瑾繼續餵食,雖然只是清淡的米湯,但我吃得極香,身體逐漸回溫,人也開始有了精神。
毒瑾沒有立刻接話,垂眸慢吞吞地翻攪了幾下白粥,才開口道:「你過於樂觀了,這樣不好。儀公子在宮中留宿陪伴皇太君,恐怕現在還不知道你已不在墨台府內,縱然他早晚會接到消息,也只會以為是你自己離開的,到時尋起來範圍可就廣了,堰都反而成了最容易被忽視的地方。」
「昨晚是皇太君突然召見嗎,難怪他離開得甚是匆忙……」我作出恍然大悟狀,眼皮卻連跳數下,口中試探道:「你的意思說,也許我要在缸里多呆幾日才能獲救?」
「你是聰明人,越早認清現實痛苦越少。」毒瑾話語中勸說的成分居多。
認清事實……是啊,世上哪來這麼多湊巧的事兒,甚至連皇太君都被設計為一環——不知是不是因為喝粥發熱,我竟感覺浸在冷液中的背心開始往外滲汗,縱使我仍身處雲里霧裡,但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確定——
「告訴我,墨台府的內奸是誰?」應該是與我極為親近之人,不但知道墨台妖孽要帶我離開,還探聽到我倆之間起了爭執。
毒瑾搖首不答,只是又舀了一口粥喂進我的嘴裡。
「那麼,告訴我,你究竟是誰?葯光死了,你自由了,為什麼你還會在這兒?」我囫圇吞下粥,再接再厲繼續發問。
「同樣的話,我想問問你,葯光死了,你自由了嗎?」毒瑾輕勾唇角,呵笑道:「我們果然是同病相憐啊,身為葯人的你,應該能了解我的感受,一如我能理解你一般!」
「如果沒被申屠瘋子抓來,我想我很快就能自由了!同病相憐,同憂相救,你放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順著竿子接道。
毒瑾一時心不在焉,彷彿心神暫游雲外,他道:「即使我放你出缸,你能打得贏上面的樹嗎?即使你真的逃出這兒,你又能去哪兒呢?你以為跑回儀公子身邊,他就能保你萬全嗎?我明白地告訴你,天下之大,已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當然,也沒有我的!」
我皺眉凝視毒瑾,想反駁但搶不到話頭。
「你現在的結局,也許就是我將來的下場!此時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是目送你到最後一刻罷了。」粥盡,毒瑾心細地為我擦嘴。
「那個……」我張口欲言。
毒瑾輕喃:「你不用再問我什麼了,其實你的命運從很早以前就註定了,無論是天定還是……人為,你都必須接受。」
「不是,我想問的是……」我努力爭取發言權。
「倘若你實在撐不下去,我可以幫你解脫,會比你自個兒咬舌自盡輕鬆很多的。」毒瑾難得在我面前展現溫柔。
我猛眨眼,終於逮到機會,縱然知道所說的話不合時宜,但實在不吐不快——
「我從剛才就想問,你給我拭嘴的布是剛才揩鼻涕的那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