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怨春不語閑愁最苦
我躺著,很痛苦地躺著,身體彷彿在極地冰寒與熔漿熾熱之間翻滾,腦海中空白一片,對時間空間沒有具體概念。
「毒玄,你給我醒來!如果區區傷寒就要了你的小命,那麼救你出逃的我豈不是很可笑?」我感覺有人一直在我的耳邊叫嚷。
傷寒?怎麼可能,我是葯人體質,不會患病染恙的,我只是渴睡,身體累極,怎麼睡都睡不夠似的。
「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我口齒不清地咕噥,不確定對方是否能聽到。
之後,我繼續身不由己地在混沌之間掙扎,直到一股甜香味喚醒了我的嗅覺——無比熟悉的香氣,一點點滲透進我的心肺,沒來由的,我如釋重負,四肢百骸彷彿獲得救贖,痛苦緩緩消逝,一切歸於平靜。
我不知又睡了多長時間,當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我依稀能辨出是個男聲:
「燒熱總算退下了,看來佛手柑對你果真有效!你到底是喜歡這味兒呢,還是喜歡身上帶這股子氣味的人呢?」
身上有佛手柑味兒的人……我無力思考這話的含義,勉強半掀眼皮,眼睛對不準焦距,視線模糊成片,只知道有人正用濕布為我擦臉。如此近的距離,甜香更加濃郁了,我下意識挪向床邊的人影,貪婪地吸取令我心安的味道。
「剛消停一會兒,怎麼又開始亂動了?」那個聲音流露出不滿,但更多的是無奈,他重新幫我掖好被子,又把我往床的內側推去。
我抗拒地扭動身子,出其不意地攫住他伸過來的手臂,然後效法考拉環樹攀了過去。
「你……毒玄,放手!別逼我動手!」可惜手的主人並不配合我,他嘗試撥開我,可似乎有所顧慮,所以沒用很大的勁力,這便讓我有機可乘,得寸進尺地越纏越緊、越靠越近,最後猶如藤蔓一般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
「你是不是故意的?都病成這樣了,還想作甚?」那人猛然從床邊退開,可我就是死活不撒手,隨著他的動作,我連人帶被子橫在床上,還險些掉到地上。
「給我躺好,若你再受寒,我就留你一人自生自滅。」此時的聲音不再輕柔,而是接近咬牙切齒。
「別動,讓我抱抱……佛手柑……」我囈語,很努力地讓自己沉浸在溫暖的甜香中,然後心滿意足地合上雙眸。
最後的意識是,我抱著我所認定的佛手柑躺回了軟被中……
「等你醒來,我會好好跟你算賬的!」同時,我還聽到了這句冷哼,異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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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似蚊嚀般的輕泣,一直縈繞耳畔,揮之不去,避之不得。
這算是低頻噪音吧,而且絕對突破了公害認證的等級,終於,我忍無可忍地睜開了眼——現在我可以確定自己是在做夢了,因為我身處一團漆黑當中。
我四下尋求出口,在向上的過程中遇到了某層障礙,但我的行動並沒受到多大的限制。很快的,我就衝破黑暗,遇見了光明——
好刺眼的……月光啊!
「啊!」這聲中氣飽滿且高亢響亮的尖叫不是我發出的,相反地,被嚇了一跳的人其實是我。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名五六歲的孩童滿臉驚恐地注視著我,瘦小的身體瑟瑟發顫,抖著抖著,居然還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我的樣子很嚇人嗎?我納悶地垂首自顧,赫然發現自己竟長在一個土瓮中,我的腦袋是頂破了泥封從瓮口探出來的。周圍另有十來個相同的土瓮,看不出是按什麼規律來擺放的,只是最前方的一個瓮身碎了大半,瓮中的不明液體流了一地。
多麼陰森詭異的夢啊!
場景是老舊的石窖,不見雕琢,也沒有擺設,但不會顯得髒亂,角落沒有蜘蛛網或霉斑,瓮身更是一塵不染;我的登場方式也頗為奇特,是從大小隻能勉強塞進一名幼童的土瓮中露臉,至於我的身體要如何爬出來,這就得根據後面劇情的需要了,反正現在這麼呆著,我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適;而夢中的登場人物除了我,好像就只有眼前這個被嚇傻的小孩——
也就是說,我想我找到擾人清夢的元兇了!
「小妹妹,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夢到你,但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到別人的夢裡哭去?我明天還要早起上課!」之所以判斷為女孩,是因為她梳著小辮、穿著長裙,打扮是復古風格的。
「你……你怎麼能出來?娘親說過,你們至少還要再被泡製十年啊……」小女孩顫聲說道,仍是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娘親,多麼熟悉卻陌生的詞啊……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我也無意探究,只是繼續說道:「如果你堅決不換地方,那就請保持這樣的表情,至少能給我個清靜。」
「你為什麼還會開口說話?不該是這樣的啊,娘親明明說過葯人跟我們是不同的……」小女孩越說越輕,接近自言自語,我聽得頗為吃力。
「葯人是什麼?你跟我會有什麼不同?我是人,你也是……吧?!」最初我接話幾乎不經大腦的,但當吐出「人」字時,突然想到在神奇的地球上是有某些另類的存在——
我的眼睛恰好瞟到女孩的腳,她套了一對小巧的布鞋,不是帆布也不是仿皮,而是絹絲的,古風裝扮我見多了,頭一次看到這麼原汁原味的,鞋面上的綉紋斑斕繁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手工綉上去的呢……即使是在夢中,我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背心嗖嗖冒冷氣。
「那個……小妹妹,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兒哭呢?」我放柔了語氣,盡量和顏悅色。
其實我想說的是,就算您身負奇冤欲託夢給人,也不該挑上我的,我一沒旺盛陽氣,二無凜然正氣,頂多意思意思安慰您幾句,祝您早死早超生。
「我……」女孩臉上的恐懼不減,小嘴下撇,彷彿隨時會大哭起來:「我會看見你,是不是因為我真的要死了?這下連娘親都救不了我了!」
您很早以前就死了吧,快快認命,別賴在我的夢裡了,惡靈退散!
「……光姨素來寶貝這裡的瓶瓶罐罐,我聽聞早先一位師姐往壇中換藥的時候,不小心磕掉了罈子的一角,就被送進刑律堂關了數日,而我現在毀了一整個罈子,豈不是別想活著從刑律堂出來了?」
您不就打破了一土瓮,又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有必要尋死覓活的么。
「我怕疼,若要送我進刑律堂受刑,還不如……不如讓我自己了結來得痛快……」
聽到這兒,我恍然大悟,難怪啊,難怪您陰魂不散,敢情您是自盡而亡,還就是為了一破罈子。
女孩細長的美眸中不斷凝聚水汽,神情呆訥,好像真的開始努力思索自個兒的死法,口中念念叨叨:「娘親說過,我的面相薄涼,卻不是短命的相,日後會有貴人為我改命盤的,但恐怕今日我就熬不過去了……屋外的月湖挺好的,慢慢沉下去,不難受……」
這死小孩到底接受了什麼樣的價值觀教育哦?!我出聲打斷她的臆想:「既然你娘是個算命的,就應該有跟你提過身後之事吧?譬如自盡之人必成枉死鬼,死後進枉死獄,身受萬劫苦難,永不超生。」
女孩抬眼看向我,迷惘地搖頭道:「娘親不曾跟我說過這些……」
「那我現在代你娘轉告你,成不?你給我記好了,哪怕再苦再痛,你都要想法設法活下去,因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試問你連死都不怕,又何懼其它?」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再雞婆也不該給一女鬼做心理輔導,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女孩沉默了許久,居然怯怯地點頭應道:「我記下了!」
「很好,小妹妹,你可以消失了。」我訕訕趕人。
女孩沒動,眼巴巴瞅著我,忽然又道:「為什麼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叫我小妹妹呢?」
我不由一愣,她的五官精緻柔美,再加上左眼角下有枚淚痣,怎麼看都是活脫脫的古典美人,不是女兒身是什麼……當我正要發問時,門外傳來了人聲:
「是瑾兒在裡面嗎?」
就在木門被推開的瞬間,我身處的土瓮驟然產生強大的吸力,彷彿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我用力拖進瓮內,回到了最初的黑暗中,我只來得及聽到——
「娘,我在跟一個葯人說話呢,她就在那兒……咦,她剛才明明探出頭來了,千真萬確!」
「哦,是嗎?瑾兒,你所指的那個方位,恰是四象玄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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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印入眼帘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圖——
美人鬢雲亂灑,修項秀頸,面瑩如玉,黛眉婉約,唇色朱櫻,靜怡間百般嬌媚,令人賞心悅目。
當我看到他的眼角外的小痣,腦中突然浮現某段久遠的記憶——是夢非夢,或許我以為只是個荒誕的夢,可它卻真實發生過,而那時我還不是毒玄,也不知道日後自己竟會進入夢中的世界,更沒想到還會再次遇到夢中的孩童……
「毒瑾!」我驚呼,意識頃刻回籠,我需要面對的是殘酷無比的現實——
毒瑾與我正躺在同一張床上、蓋著同一條棉被、甚至呼吸著同一口空氣。
瞬間,什麼驚艷之心、什麼懷舊之情統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如觸電般彈跳而起,令我頓感安慰的是,棉被下面的我至少還套了一件單衣,毒瑾亦是和衣而眠的。
「你醒了?」我誇張的動作毫無意外地吵醒了睡在外側的人,不同於我的緊張兮兮,毒瑾是慢條斯理地坐起,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才側目看過來,道:「你醒來的時間倒是正好,剛才我還在思量,若午時你還不省人事,我是不是該扔下你獨自離去。」
「我醒來的時間是不是非常不對?我們為什麼會……那個啥啊?你對毫無意識的我幹了什麼?」我根本是語無倫次,儘管我想激動地大吼,但由於身體尚虛,聲量提不高,氣勢也跟不上。
面對我不善的質問,毒瑾的反應只是挑了挑眉,道:「你對自己干過的事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嗎?」
「我只記得昨晚申屠死後,你帶我翻牆而出,到處都是濃煙,遠處冒出許多救火的人,又是敲鑼又是吆喝,然後……」我很努力地回想,但腦中只有零碎的片段,沒法拼湊起來。
毒瑾也不催我,兀自下床梳洗。我的視線不自然地跟著他移動,起初我只是覺得他的穿著古怪,他一身深色的短襖束褲,可外面卻沒加襦裙,當我看到他利索地堆髻至頂,終於明白他是在做市井女子的打扮。
「看來我真的錯過了什麼。」我如是總結。
「當然,因為距離你所以為的『昨晚』,已經過去十餘日了!」毒瑾的語氣出奇地和藹,只是不知為什麼,他的笑容讓我打心底發毛。
他從椅子上拿起一疊衣物,重新走回床邊,繼續道:「我很樂意告訴你,在你不負責任地兩眼一閉昏死過去之後,我費了多少周折才帶你來到汌河驛的,還有,在你呼呼大睡的時候,我一面要擔心行跡敗露,一面還得勞神伺候你,那種焦頭爛額的滋味我也很樂意同你分享。」
聞言,我瞠目結舌,大腦很努力地消化他的話——好吧,我承認我昏闕過去確實不是時候,但那並非我所能控制的。
我自覺地伸手去接毒瑾遞過來的衣服,不經意嗅到他腕間若有似無的的香氣,淡淡的帶著甜味,有幾分像墨台妖孽身上的味道,這讓我記起自己做的某段夢,在夢中我好像抱住了一個人……登時,我僵住了,下意識看向毒瑾。
「怎麼了?難道還要我幫你換?」毒瑾見我遲遲不接過衣物,居然真的打算動手幫我。
「不不不,我自己能行!」我一把搶過衣服,緊緊抱在胸前,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說『還』,意思難道是,早些時候你有幫我換過衣服?」
「不然你現在怎麼能一身清爽呢?除了給你更衣,我還定時定點替你潔身擦臉,端水喂葯,末了還要哄你入睡!」毒瑾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們……我有沒有對你干過什麼?」我強作鎮定,天知道我費了多大的氣力才忍住撞牆的衝動。
「你要對我負責嗎?」毒瑾狀似認真地反問。
「我……是昏迷,所謂昏迷,就是大腦功能嚴重紊亂,如果有什麼出格的行為,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直覺為自己辯護。
「所以你的動作最好快一點兒,我們要跟未時出發的游商馬隊一塊兒離開。」毒瑾肅容,一口打斷我的話,轉身的同時又道:「這屋裡就一張床,我只是太累了才在你邊上小憩一會兒的,反正我很習慣與女子同床共枕了,你不用擔心我會藉機賴上你。」
聽了毒瑾的話,我不知作何回應,他神情自若地收拾包袱,不見羞態不見憤懣,反倒是我如坐針氈。
一時間,彼此無語,滿室尷尬。
當我跟著毒瑾走出房,走到太陽底下,我才真正有了重生的感覺——毒瑾曾說我的運氣好,所以總能逢凶化吉,但在我看來,那夜三女子上門尋仇只是上天在牆上給我畫的一扇逃生的門,而真正為我打開奇迹之門的人其實是他——如果我懂得感恩,也許我該珍惜來之不易的活命機會,默默地隨毒瑾遠離皇都。
「我不走!」我小聲卻堅定地說道。
時已至冬末開春,過去的大年及元夕對我而言是一個月的空白期。冬雪尚未融盡,河面還沒破冰,除了漕運糧船擁有專屬的航道,其它船隻都還不能下水。正因為如此,毒瑾只有6路這一選擇。
「汌河驛龍蛇混雜、耳目眾多,雖易隱藏蹤跡,卻不宜久留。我打聽過了,這支游商馬隊是這個月唯一一批南下的,我們跟著她們上路,能省去很多麻煩。」車馬道旁,毒瑾與我比鄰而坐,一齊望著不遠處整裝待發的馬隊。
「你走就好,我不能走。」我重複。
「是不能還是不想?莫非你還捨不得皇都里的榮華富貴跟如花美眷?」毒瑾淡諷。
「要走我也要先救出顏煜,只要他留在皇都一日,我都不會獨自離開的。」猶如賭誓般,我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一個『獨自』,你有想過我嗎?你說我們逃出來,一定能活得好好的,但你現在根本就是自掘墳墓,莫說救人,你連皇城都沒法進去!」毒瑾的美眸迸出狠厲的光芒。
「那我就到皇城牆根底下坐著,我陪顏煜一輩子。」我也動了氣,異常執拗。
我當然知道救顏煜只是說得簡單,但我願意等待時機,願意以命賭命。
「痴人妄想!」
「是痴人,卻非妄想。」一個聲音硬是插入毒瑾與我的爭執中:「施主可聞,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凈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是以生死不過是一個舍此取彼的過程。」
之前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毒瑾的身上,沒有留意附近走動的人群,不想身後竟有人偷聽。一旁的毒瑾亦是面色大變,他伸手入袖,摸出了一柄匕首。
我一扭頭,看到的是一位尼姑,她一身乾淨簇新的袈裟,臉上掛著猶能窺見天機的神秘笑容,自然而然流露出方外之人獨有的飄逸不凡,只是……請務必忽略她瞳眸中賊亮賊亮的異彩。
「你……慈恩師太?!您怎麼會在這兒?」我萬分詫異。
「應一位故友之約而來的。然而剛抵達,就耳聞與貧尼有一面之緣的人的訃音付,貧尼原欲尋處清凈地為其念經超度,但現在看來,應該不需要了。」慈恩師太合什見禮的時候還不忘撥動手中的佛珠。
「為什麼不需要了呢?離世之人是您在皇都的熟人吧?」我不解地問道。
「因為你不正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么,『本已離世』的墨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