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冬雪辭寒靜待春融3
殷,宛如那玉雨粉雪的梨花,至少我一直都是這樣感覺的。
他素來清清冷冷,不妖不媚,不爭不鬧,不斷克制壓抑自身的喜怒,不願被他人窺探到內心。然而此時此刻,他可知他的這一句「道長」,已在不經意間泄露了太多太多的情愫。
有殷相伴的種種回憶不適時地出現在腦海中,我有些恍惚,腳下不覺頓住,卻遲遲不敢轉身;殷亦沒有走過來,許是害怕揭開的答案並非他所希翼的那般。
為什麼偏偏是被殷認出來了呢,只能說命運果然喜歡開玩笑,一個無傷大雅卻致命的玩笑!我想我需要抓緊時間醞釀一下傷別的情緒,因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生離」后的重逢將非常短暫,很快就會被迫演變為真正的「死別」……可是可是,無論我的主觀意願為何,怎奈如斯的現實,壓根沒打算給我一絲煽情的機會——
下一秒,我迷濛的眼帘中印入了女冠的神聖身姿!一個女冠、兩個女冠、三個……對不住,一不小心數不過來了,不得不按「打」來計量——一打提裙狂奔的女冠,為首的就是之前使喚毒瑾與我幹活的那位,她們個個神情亢奮,以百米衝刺的速度逼近,很快就衝到了我的跟前,然後……正眼都沒瞧我一下,就徑直越了過去,朝我身後的某個方向嚷嚷:
「公子,您是想求紙黃符嗎?我們有保家宅平安的,還有祝家人康健的,當然,也特別準備了姻緣符……」
「不是,我……」我聽到殷急忙否認。
「這裡是靈堂,你們這樣還像出家人嗎?!」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起初是呵斥,但話音一轉,盡顯諂媚地說道:「這位公子是想施放焰口吧?貧尼馬上就能為您準備妥當!」就幾句話的工夫,一群女尼從廊下包圍了過來,人數及氣勢上毫不輸於女冠。
「道長、師太,你們誤會了,我……」殷的聲音很快就被蓋住了。
「公子方才喊的明明是『道長』,你們來搶什麼香火啊?」女冠這邊態度強硬。
「休想吃獨食,剛才不過是你們的人恰好經過罷了!」女尼那方亦不肯示弱。
你一言我一語,火藥味逐漸濃郁,同時越來越多的女冠和女尼聚集過來,兩方人馬圍攏成圈,口水仗愈演愈烈。而目瞪口呆的我一不留神就被擠出了人堆,儼然成了毫不相干的路人甲。
正等在轉角的毒瑾伺機將我拉了過去,值得慶幸的是,一直到我倆跑出主院,殷都沒有追上來,想來作為導火線的他想要脫身實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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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曉得『謹言慎行』四個字如何書寫吧?剛才就差那麼一丁點兒,你的小命休矣!」毒瑾自然不給我好臉色,一路念叨。
「過程不重要,只要最終有個好結果就成。來,讓我們忘記剛才的小插曲,繼續勇往直前……」
慷慨激昂的講話剛起頭,毒瑾就甩來個大白眼,我只得把話盡數吞回了肚中,繼續虛心受教:
「現在開始聽我的,我們先去找宗政綺,她肯定知道些什麼,接近她應該也不會困難,你老老實實跟我走……」
「也許我們應該老老實實跟著她會更有收穫!」我打斷毒瑾,定定指向出現在前方的一個匆忙而行的戴孝女子。
「那個是……」毒瑾順勢望去,雙眼微眯,應已瞭然。
我篤定,墨台妖孽身邊有皇帝安插的細作,一個隱藏得很好、與墨台妖孽極為親近的人……毒瑾證實了這一點,卻也不清楚那人的真容,想來皇上極為珍惜那張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肯輕易暴露。所以,我只能全憑主觀臆斷了,而「她」一下就成了我的重點懷疑對象!
此刻恰逢那女子落單,她一連穿過數個院落,漸漸遠離喧鬧的人群。在接近曲尺水池的短廊時,我倏然現身,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女子迷茫地打量我,接著瞪大眼睛,輕呼:「夫人!您還活著!」
「我福大命大,自是吉人天相!你快帶我去見我的夫君,他以為我甍了,定是傷心極了!」我無意過多的敘舊,直奔主題而去。
女子聞言面露古怪,問道:「夫人,難道主子尚不知您無恙?」
「我死裡逃生,前段時日一直在他處休養,沒與任何人有過聯繫。回城后聽到種種傳聞,我嚇了一大跳,趕忙喬裝混進府,這不,你是我回來以後撞見的第一張熟面孔。」
「夫人您受苦了!您……確定沒有其他人知曉您仍在世的消息?」女子語含試探。
「我不敢光明正大現身,就是為避人耳目啊,我總覺得我被綁一事沒那麼簡單!」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
女子稍加沉吟,繼而揚笑,道:「主子現在應是在前邊靈棚那兒,待我為夫人您引路。」
我無異議地轉身,朝前走了幾步,發現女子並沒有跟上帶路,我緩緩回頭,見她已掏出了短劍。
「夫人,您為什麼要回來呢?您完全可以悄悄離開,遠離皇都平安地渡過餘生。」女子言語間流露出悲憫,卻是純粹的貓哭耗子。
「不繼續做戲了么,秋梅?!」我冷冷注視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毒瑾說,皇上將他留在申屠瘋子身邊,是為了就近監督她,而他進南郭府,也是皇上的安排,主要是為設計冉燮絮進行必要的鋪墊,順便欲借南郭鐔之手除掉我。當然,後來計劃改變了,就在寒釣夜宴當天,他臨時接到密信,欲暫時留我一命——對於皇上的命令,毒瑾既不會全然違背,也沒打算堅決執行,是故那晚他依舊按原計劃行事,被我撞見對他來說是個意外,他出面替我掩護也算仁至義盡了。
毒瑾的直言不諱委實令我無語,卻也抓住了某個關鍵——懿淵帝為什麼會臨時改變了主意?
按我的猜測,她留我是為了顏煜,也就是在夜宴之前,她突然獲知了顏煜的下落,而那個消息來源極有可能就是墨台妖孽身邊的細作。若說當時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兒,我只回憶起秋梅回府,再往後,就是春蓮莫名其妙地摔傷,她順理成章陪我赴宴,可遇險時偏偏她又不見了蹤影——你說吧,種種巧合都湊一塊兒去了,叫我如何能不懷疑她呢?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一不留神就茁壯成長了。
「夫人,您是有意找上我的?」秋梅神色大變,難掩驚懼,急問:「那麼,主子也知道了?」
「你害怕了嗎?放心,我還沒機會告知他!」我真話假話摻半,將心中猜測當作已然證明的事實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你如此忌憚我的夫君,可皇上讓你殺我,你為什麼還敢動手呢?是因為你自認做事天衣無縫么?在『生死門』,你誘我去見毒珊,其實是故意賣了個空子給她,對不?」可惜那時毒珊已鬥志全無,壓根沒打算傷害我。
「我是葯人一事,應該也是你猜到的吧!既然你在門派呆過,自然能探到些許風聲,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那麼在南郭鐔的船上,你又再次驗證了藥物對我難起作用,甚至在我同冉燮小公子躲一起時,你還冒險到屋外偷聽了。當然,那日你倒是沒有害我,因為你特意跟上船就是為了保護我,我之所以得以順利脫險,恐怕還要感謝你的暗中相助。」
我儘力讓事情有最為合理的解釋,在說話的同時,也一直在觀察秋梅,她的眼中現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意。
「夫人,您知道太多了,所以註定無法長命百歲!」
顯然,秋梅的耐性已盡,她一劍招呼過來,但劍鋒尚未碰觸到我,就被一把匕首從側邊格開了。
「是你!」秋梅怒瞪悄然出現的毒瑾。
二對一,固然勝之不武,但咱們江湖兒女又何必拘泥小節呢!
「現在,你還有十足的把握能取走我的性命嗎?」我昂首挺胸,得瑟道:「我剛把我知道的全說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幫我補充一下,或者透露一些我不知道的□。」
秋梅無暇搭理我,只見她的手腕一沉,硬是將毒瑾的匕首壓了下去,隨即劍尖疾轉,朝他的腹間刺去。毒瑾弓身向後閃避,他的反應是夠快,可寬肥的道袍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的行動,當秋梅反臂劈過去時,他躲得甚是勉強,前襟被鋒利的劍刃劃破了一道口子。
我想我該出手了,問題是,秋梅跟毒瑾之間的打鬥,貌似不是我能輕易□手的,二人你來我往、你攻我守、你刺我擋,出招拆招的速度越來越快,有好幾次我甚至看見兵刃相擊時逬出了星點的火花……人啊,貴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決定以「動口」的方式來為毒瑾助陣。
我尋了處安全的位置,清了清喉嚨開始啰嗦:「秋梅啊秋梅,墨台府待你不薄,我的夫君又那麼器重你,你怎能背叛他、辜負他對你的信任呢?皇上究竟給你了什麼好處……」
「我從未背叛主子!」秋梅終於肯開金口了——她在險險化解毒瑾的猛刺后,扭頭沖我吼道。
「都到這時候了,你狡辯還有意思么?你自個兒說,你在背後做了多少陷害我的事兒?」
「沒有你,主子能走得更遠!都是你,礙了他的道!」秋梅吼得甚是激動。
就在她分神的一瞬間,毒瑾右手揮舞匕首使了個虛招,左肘重重擊向她的面門,之後抬腿將其狠狠踹倒在了地上。天知道他這一擊使了多大的勁力,我幾乎懷疑自己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響。再看那秋梅,好半天才勉勉強強撐起了身子,鼻口糊滿了鮮血,樣子十分狼狽。
「抓緊時間,把你知道的都交代咯……」
我好不容易找著了審訊犯人的感覺,可惜秋梅全然不配合,接下來她的舉動,應該說是我最為擅長的、卻也是我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她居然……撒腿逃跑了!
「誰讓你一直在講廢話的?!她不死,就輪到咱們死了!」毒瑾趕忙飛身追了過去。
娘哎喂,不帶這麼玩兒的!早知道秋梅會跑,剛才就該直接了結她算了!我一邊扼腕一邊奮起直追。
要說秋梅的武功,絕對稱不上頂尖,未曾想她的輕功異常出彩。毒瑾使出了「流雲」,只能勉強跟得上她的步伐,而我同她的距離,卻是越拉越大。
我心中焦躁,生怕秋梅衝進人堆,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又發狠地奔了一段路,眼尖地瞟見前方月牙拱門后冒出個人影——很好,這下要滅口就必須殺一對了!
「有刺客!」秋梅自然也發現那人了,她跑向拱門扯開嗓子喊道:「有刺客要行刺皇上,快去找內侍衛!快……你、你是……」
最後幾個字,由於距離過遠,我沒能聽真切,只看到秋梅停在了拱門前,然後手捂肚子徐徐癱倒在地,抽搐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我一頭霧水,又見毒瑾也停住了,他望了望拱門內,然後俯身翻看地上的秋梅,面色難辨。
待我靠近了,才看清秋梅的肚子上竟插了三把針簪,露在外面的簪帽金光閃閃、雕工繁瑣、價值不菲,真是越看越眼熟啊……
「師叔,真的是你!」站在拱門那側的,不是別人,正是殷——他的目光定定鎖住我,淚珠無聲息地滑下,但唇角卻難得綻笑。
「你別哭,也別這樣笑啊!我沒事,讓你擔心了,我會好好解釋的……」我囁嚅,想好好安撫殷的情緒,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夠了,只要你還活著就夠了!」出乎我的意料,殷往前一步,主動伸手抱住了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子止不住地輕顫著,耳畔是他的囈語:「我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你,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後悔,我幾乎以為自己今後只能活在悔恨之中了,幸得上天垂憐啊!」
「你……願意跟我走嗎?」面對這樣的殷,叫我如何不動容,我的大腦一熱,也顧不得唐突,藏在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嗯!」殷肯定的回答令我狂喜。
「跟我走,就意味著你得離開堰都、離開左相府、離開你的家人,而且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你真的真的願意?」我小心翼翼地求證。
「嗯!我不會再做出違心的決定了!」殷堅定地頷首。
我滿足地大力回抱殷,喜道:「你曾說我們回不到以前了,那麼我們就不回去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無意打擾二位,但是……毒玄,如果你抱夠了,就過來幫忙處理一下屍體,這裡可不是敘舊的好地方!」毒瑾偏寒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方才,殷一路尋來,隱約瞅見追逐中的三人,各人的相貌沒法看清,但後面的土黃道袍倒是醒目,加之同門的「流雲」身法他又怎能錯認,他本想幫忙截住秋梅的,誰知她居然高聲呼救,情急之下,殷摸到隨身的針簪就送了出去……
本來簪子插得就不深,毒瑾很輕易就拔了出來,他隨意瞟了幾眼,就遞還予殷,口中哼道:「你隨身帶著這種淬毒的玩意兒?」
「我只剩下一塊玉佩與這幾根簪子了,自然要好好保存。」殷接過以後,仔細拭去針尖的黑血,然後小心地收入了袖中的暗袋。
見狀,我心裡軟軟的,不禁又握住了殷的手,呢喃:「以後我會給你買很多玉佩、很多簪子的。」
「毒玄,你別偷懶,手腳麻利點。」毒瑾再次不耐地催促。
其實處理屍體,難不倒我。賞那偌大的曲尺水池,浮冰已完全融盡,水面靜怡,偶泛碧波,真是……藏屍滅跡的絕佳所在啊!
合三人之力,在秋梅的屍身上綁了幾塊較大的石頭,然後沉屍入池,盤算著能拖個十天半月不被發現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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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太君在墨台遙那院的廂房中休息,可顏煜固執地進了偏院——其中的原因,殷自然不清楚,他並不知道顏煜跟我的關係,雖然覺得墨台妖孽對待祭司的態度有幾分詭異,卻無意過多探聽。
至於恭王女、冉燮左相及宗政綺等人,同其他過府祭奠的賓客一起,在搭設於偏院外圍的靈棚內休息,由墨台妖孽主持。
有了殷的協助,我與毒瑾的行動便利了許多,順著水榭曲廊走,很快就瞧見了偏院。極目眺望,是十來個大小不一的靈棚,由杉篙為骨,外層包裹葦箔,頂面還起了一條脊,似樓似閣,頗具規模。
然而,與殷的描述不同的是,此時靈棚內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人,唯獨主棚里立有兩人,一個是墨台妖孽,另一個是……懿淵帝?!二人之間的氣氛莫名,墨台妖孽面容覆冰,而懿淵帝一臉驚怒。
見勢不對,我們三人忙藏身進亭台內,從帘布的掀縫往外偷看,一隊隊的內侍衛火急火燎地從四面集中到主棚前聽命。
「……祭司不見了又如何?除非皇上您立馬下旨抄了墨台府,不然我倒要看看今天誰敢在我妻主的喪禮上搗亂!」墨台妖孽的這句話貫入了幾分內力,聲震碧空,回蕩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