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輸贏
馮臻後來的壞脾氣就是在那一次一次地低頭彎腰中養成的。
他只有一個爺爺。
為了找到可靠的醫生為馮爺爺做心臟搭橋手術,馮臻幾乎拜託遍了自己所有可以拜託的人,馮臻這樣得驕傲,從小到大他都不曾向誰低過一次頭,但是在親情,在生命面前,一個人的自尊在此刻顯得尤其單薄渺小。
最後還是丁雅悄悄為馮臻牽橋搭線走了一次關係,幸而她所就讀的那個醫科大學的校長人脈極廣,連國外頂級的醫學權威都能聯繫上,馮臻砸得那一大筆錢總算沒白費。
馮爺爺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精神已經好了很多,只是這病來得突然,小老頭原就不大健康的身體瞧著更顯衰老,鬢角的白髮斑駁,馮臻甚至不敢直視老人慈愛又包容的眼睛。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若不是這次背後有人暗自插手阻攔。若是自己可以再能耐點,也許現在馮爺爺就能輕輕鬆鬆地坐飛機送去國外醫治。
只是,他現在沒心情去處理他和蔣立坤的事兒,至於背後那人的目的,他也沒心思去理會。
該來的總會來,他一直在等。
月末,馮臻接到了蔣立坤的電話。
「爺爺的病怎麼樣了?」
馮臻眼神微閃,語氣凝滯了幾秒,才道,「還好,病情已經控制住了。」頓了頓,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那邊停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額……我,我還在部隊呢,這幾天有訓練,有點忙……怎麼?」那邊不知為何聽著有些心虛,「你最近怎麼樣了?我媽有沒有……咳,那啥,我就是想問問你最近的狀況如何?」
蠢貨!馮臻低著眼瞼,眼裡閃過一絲嘲諷。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狗犢子朋友多,但大多數馮臻都認識,就拿趙敘來說,他們也可算作是打小認識的了,何況他和蔣立坤的關係並沒有瞞著身邊這幾個。
感情都是用時間相處出來的,趙敘與馮臻的友誼自是毋庸置疑,但凡蔣立坤和馮臻之間有什麼問題,這人便是最好的調節劑。
在蔣立坤被蔣家召回的當天,馮臻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也只有這人自以為一切太平,還在遮遮掩掩地企圖搪塞過去。
身在局中不知局,位處囫圇識不清。
馮臻只覺得累。
「如果沒有事的話兒,我掛電話了。」
「啊,哦……你先忙吧臻臻,回頭有空了我再……」那邊人聽著馮臻愈發冷淡的語氣,摸摸鼻子心虛的不得了,還沒等他再說什麼,耳邊就傳來嘟嘟的電話忙音。
瞪著鬥雞眼傻傻看了一眼那話筒,蔣立坤一時搞不懂自己又哪裡招惹到他家祖宗了。
只是,一思及還在軍區醫院躺著的蔣媽媽,他也只能嘆口氣兒,努力不去想這幾日越來越奇怪的蔣爸爸。
偷眼瞅了瞅四周,蔣立坤做賊似的將手機塞回口袋裡,確信旁邊沒有人察覺到他的動靜,這才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
馮老爺子住院一個月後終於能夠下地了,馮臻一有空兒就趕著飛機跑回來,若是碰到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馮爺爺到醫院外邊的小花園散散步,晒晒太陽。
終日在醫院與學校兩點一線之間奔波,不到半個月馮臻那下巴就能尖的戳死人,每次馮媽媽得了空幫他整理衣服的時候,就會發現原先還很合身的衣服又寬鬆了許多。
但是,馮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每日每日費心地為他和老爺子燉些滋補的湯湯水水,看那一天三頓的補,簡直恨不得一下就將馮臻補成一個大胖子。
「今天日頭好大呀……」小老頭眼睛眯眯地睜不開,整張老臉皺皺地,當他全身沐浴在陽光下,就似遲暮的霜菊迎著光緩緩舒展、綻放生命中最璀璨的光華。
馮臻細心地將老爺子的薄毯子掖好,拿起一邊的報紙,開始每日一次為老爺子朗讀報紙內容的特定節目。
老人這身子一垮,渾身上下跟生了銹似的,哪哪都不舒坦,眼睛用久了就嘩嘩地流眼淚,流多了還疼,走路費勁,就是稍微走遠點都有種隨時倒下起不來的眩暈感,放到現在也就耳朵還算好使。
「鈴鈴鈴……」手機鈴聲響起,馮臻有些抱歉地停下朗讀報紙的動作,掃了一眼震動不停的手機屏幕,頓了頓,有些遲疑地看了下馮爺爺,抿抿嘴,說道,「爺,我去接個電話。」
老爺子慢吞吞點頭,「哦,哦……」
旁邊和馮爺爺同個病房的病友忙笑眯眯擺手,「好孩子,你忙你的去吧,你爺這裡還有我呢?兩人有個伴,屁事沒有,放心吧,啊!」
馮臻哭笑不得,只是眼角瞥見手裡那手機,眼神黯了黯,漠然地扯扯嘴角。
該來的還是來了。
總算,來了。
馮臻深深吸口氣兒,望著半空中的烈日,手指冰涼,面色平靜地走向等在醫院門外的紅旗車。
蔣媽媽很愛蔣立坤,這是她懷胎十月,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那就是她的命啊。
一個人守著一份秘密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尤其當蔣媽媽發現這件事自己已經無法繼續掌控之後的走向時,蔣爸爸的懷疑就成了一個很好的傾瀉口。
當秘密有了缺口,那麼如今的局面,馮臻完全能夠想象的到。
蔣家難得有這麼齊的時候,除了守在大院門外的警衛員,屋內的人也只剩下蔣家三個男人。
蔣立坤直直跪在大廳前,沉著臉不發一言蔣爸爸臉皮繃緊,看向馮臻的表情複雜極了,只有蔣老爺子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太師椅子上,神色安然地煮水泡茶。
「來了,坐。」
老爺子相當客氣地朝馮臻打招呼,語氣一如往常,只是一片水霧繚繞間,馮臻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馮臻選了放在蔣立坤旁邊的木椅子,平靜地看了眼蔣立坤,安靜的坐好。
在來時的路上他腦子裡有千萬種思緒翻騰,而至今日,他卻再也興不起一絲波瀾,反而有種即將塵埃落定的坦然。
「聽說你爺爺最近身體不好,現在好些了嗎?」老爺子伸手將一個裝滿茶水的茶盅放到馮臻面前。
馮臻四平八穩,聽到這話兒眉毛都不抖一下,只淡淡道,「挺好,能吃能喝。」
老狐狸當道,再遇上個小狐狸,這比耐性的事兒蔣爸爸可不擅長,他這幾年升得又快又穩,本以為性子已經磨平不少,但誰家碰到這種事都無法冷靜下來。
只是,沒等蔣爸爸開口,老爺子一個眼神過去,他也就強忍著火氣,猛灌了一口冷水,瞪著邊上不吭聲的蔣立坤冷哼。
「阿臻啊,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自律的孩子,蔣家到了立坤這代也就他一根獨苗苗,我想說什麼你也都知道,」老爺子慢條斯理地捏著茶壺為馮臻再添一杯茶,完全一副長輩教導小輩時語重深長的姿態。
「人這老了老了,也就不求什麼了,我就盼著啊,等立坤再長大些,成人了有自己的事業了,那也就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等那時我這位子一退,正好帶著我那小曾孫,也過幾天含飴弄孫的日子。」
「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小孩子貪玩,對什麼都好奇,這我也能理解,只是,這人啊,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己心裡都該有個尺度,凡事都講究個分寸二字。」說著又是感慨一嘆,「這人一長大,隨之而來的責任的重擔也是沒法推脫的,你們也該長大了。」
以上,籠統總結為一句話就是:你跟我孫子的事兒,我當你年幼不經事,好奇、貪玩,但是玩歸玩,老子還想當曾爺爺呢,趁著老子念舊情,痛快點斷了。
馮臻眨眨眼,轉頭去看蔣立坤,歪著腦袋問他,「你也是這麼想的,年少不經事?」
蔣立坤死咬著下唇,死死盯著馮臻,眼帶著兇狠的哀切。
「我不會同意你和立坤的事兒,馮臻,這事兒早斷早了,免得以後影響的是你的前程。」蔣爸爸適時地插嘴。
馮臻勾唇輕笑,眼神直直地看向蔣老爺子,嗓音溫雅而堅定,「主動權從來不在我的手上,」起身走到蔣立坤面前,捧住他的兩頰,輕輕問他,「跟我走嗎?」
跟我走嗎?走嗎,走嗎?
蔣立坤眼神有些恍惚,但是面對老爺子和父親殷切的目光,心裡萬分掙扎,狠狠閉了閉眼,好似下了某個決心,再張口時,喉嚨便有些哽咽和沙啞,「我……」
「立坤,我的孩子,難道你打算丟下我們這一大家子嗎?」蔣媽媽不知從哪兒撲出來,看這時機巧合的定是從一開始就躲在外面守著了。
女人的聲音實在凄厲,聽的馮臻暗自皺眉,蔣老爺子卻是趁勢再加一把火,「孩子媽,你病還沒好,到旁邊坐著去,現在孩子也大了,你就讓他自己做選擇吧。」
馮臻垂眸,他知道,這次,他輸定了。
你讓一個還沒斷奶的孩子離開自己的家,那不是逼著他去死嗎?即便馮臻給予他的從來都不少。
蔣立坤只是睜大一雙赤色的眸子,沉默地望著馮臻。
只那一瞬,結局早已落幕。
馮臻望望四周,突然覺得自己決定赴約的想法是有多麼的可笑,他們是一家人不是嗎?自己這個外人在這反而多餘了。
馮臻蹲□,孩子一樣的靜靜看著他,問,「你不要我了,對嗎?」
蔣立坤眼睜睜地看著馮臻乾淨澄澈的眸子,痛苦地眼淚直流,卻仍一字不發。
馮臻輕嘆出聲,拍拍他的臉,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聲音清淡而堅決,「就這樣吧。」
而後,起身離開。
背後緊接響起一聲凄慘的嚎叫聲,馮臻腳步一頓,再仰頭時,心裡卻不由生起一抹惡意的快意。
看,多麼和諧的一出鬧劇!他們贏了嗎?當然,他們贏了,但是他們也輸了。
沒有了馮臻的蔣立坤還是蔣立坤,只是留在蔣家的那個蔣立坤,只是一個姓蔣的同性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