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火漫滄海
花檐一直隱約有些擔心的時間終於來臨。
早晨里跟在阿娘身邊掌事的大姐過來特地囑咐,說是小姐你平時喜穿紅裳這沒什麼,但這大好日子,就不要搶了新娘的風頭了。花檐無奈,只得從箱底翻出一件較素的長裙換上。
王城兩大家族大婚,府邸的門檻紛紛被踏破,人里人外,敲鑼鼓聲里一片熱鬧。
吉時將近,花檐坐在自己的小院台階上,雙手捧著下巴,心裡甚是難受。
她瞧著在屋檐上飛來飛去的小鳥,再瞧了塘中荷色在微風裡曳曳生姿,再聽院外那鼎沸人聲與爆竹聲,腦海里驀然浮現出一個虛渺的影子。
一身紅華,卻不是哥哥。
她用力閉上眼想看得清楚一點,影子卻越來越遠,又一陣爆竹聲響,寧靜的腦海里突爆出一團火花,影子在火花里頃刻消失。
花檐努力分析這個虛像,想到「該不會是自己想吃雞腿了吧」時,才終於放下。
「阿荀怎麼還在這裡?」
爆竹聲才斷,一味突兀的生澀的聲音驀然在院里響起。
一個人無聊坐了許久的花檐聽到聲音愣愣抬頭,同時腦中又在飛速搜索,這個聲音……竟像是幾日未搭理她的哥哥。
百里商良穿著大紅新郎服剛踏進院中,春風滿面,雖不知是不是裝出來的,但較之這數日來的潦倒,倒也是積了一些生氣。
花檐站起身來,愣了半響:「長哥哥你不是要成親了么,怎麼跑我這來了?」
百里商良笑了笑,走了過來,距近咫尺,像之前那般寵溺地摸了摸花檐的頭:「是啊,要成親了,知道你可能不樂意去,就想先來看看。」
這一摸頭的動作久別重逢,讓花檐有些微的不適應,忙往側邊偏了偏:「那現在看完了,哥哥就快去吧,別耽誤了吉時啊。」
說得很是一個正經誠懇。
百里商良聽罷再笑了笑,放下了手。逢微風,言笑間耳髻邊的一絲長發隨著風向繞到了耳後,襯得一張臉在熠陽下顯得乾淨,就如清風般朗朗。
「怎麼,阿荀也這麼想哥哥娶親?」
花檐很是誠懇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是長哥哥你自己的事,你願意娶你就娶。」
今日的百里商良著實是高興得有些過分,接著花檐的話續,又是一聲笑:「哈哈,阿荀你啊,還真是個孩子。」笑著笑著又戛然止住,戴著沉重喜冠的頭緩緩地微仰起:「不過人心哪有那麼簡單,嫁娶之事,還是隨父母好了。」
這一句落得猶如嘆息。隔著咫尺距,花檐瞥見百里商良那張原本帶笑的面色瞬間冷了下去。
一副模樣看來有些可憐。
「長哥哥……」花檐遲疑地開口,欲說些從話本里得來的體諒話,下一刻又被百里商良落下的一番新話吞沒。
百里商良彷彿累了很久似的疲憊地閉上了眼,唇邊卻新攢一系稍縱即逝的笑意。
「阿荀,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有點女孩子的樣子了。不要老是想著吃燒雞烤魚,那些吃多了會發胖的;也不要老是撿簡單的話本看,不認識的字還是要學的,別等到以後在外面,碰到了人販子,被簽了賣身契都不知道……」
他開口,一條一條地數著,叨擾得甚是婆婆媽媽,也很詭異。花檐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覺得自己沒有聽明白。
「長哥哥跟我說這些幹嘛,你不是要……」
「我要去遠行了。」百里商良笑著輕聲打斷道,說出來就像只是一句「今天天氣不錯」的寒暄話。
花檐驀然睜大眼,再是眨了眨,還是沒反應過來。
半響,這個所謂的哥哥終於低下了頭來,一雙勝似桃花般的眼,勾了點笑意看著發愣的花檐,續一聲道:「阿荀保重。」
百里家的正廳,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前來道喜的人。迎客中笑得春風得意的百里曄被神色沉重的夫人柳素一把悄悄拉到旁處。
「老爺,商良那孩子……」她眉皺得越發深沉起來,頓了片刻,才遲緩續,「那孩子,他不見了。」
百里曄的面色陡然僵住,有那麼一瞬間,竟是恍惚的。半響,又恢復如初鎮定,低啞著聲問:「知道他去哪了嗎?」
柳素眉心緊蹙,搖了搖頭,彷彿就在這夜裡間,老去了十幾歲:「商良有神秘的江湖朋友,要走的話,我們是追不到的。」
「他就走得這樣絕情,什麼都沒留下?」百里曄鬍子一翹,半是嘲諷半是不信。
柳素仍是搖了搖頭,雙手在袖中狠狠地緊縮著,身子卻受不住顫,不住地往後退。
百里曄低嘆一聲伸出手扶住妻子,回身再看洋溢笑意的眾人,突然覺得異常諷刺。他唯一的兒子就這麼逃了,曾經兒兒女女都在面前時,他看著只以為心煩,到如今竟是一個個都遠離他而去。
心煩走了,什麼都不留,而心痛卻越發的敏感。
他記得那一天,大兒商良跪在地上,咆哮似的沖已經遠去的他大喊:「父親放過阿棠,我便成親!否則,您唯一的兒子就隨之命喪黃泉!」
他猶豫了好久終於答應,如今卻……看來那地牢之中應該發生了什麼。
「罷,我們先去收拾這殘局吧。」百里曄沉重地嘆了一聲,搭在夫人肩上的手愈發地用力。
,,?,,?,,?,,
直至傍晚,才將一干賓客全都打發歸去,一個個前來蹭點喜氣的客人臉上都露出掃興的表情。
親家公梁家主得消息后,怒目起身,一掌拍下去,竟毀了一整張用上好的木製成的桌子。上好紅妝的女兒掩面抽泣,還是百里曄悠著承諾很快就能將兒子找回來才作罷。
百里府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清狀態,甚至,可以說,較之平常更為冷清。
從府門鋪至正堂的紅毯被懂事的下人很自覺地收了起來,遍地的爆竹煙灰也在被慢慢清掃。傍晚風起,灰漬隨著風漸地飛高走遠,磅礴地席捲覆蓋住了半個映出半天的燒雲。
百里曄一身疲憊地站在庭院里,已經不知該從何處憂起。同樣是一臉倦色的柳素靜靜地立在他身後,望著天色,沉默不言。
丫環僕從們都默默地很自覺地遠離了這一處,隔著茫茫灰霧,低首收拾掃興的殘席。
突然不知從哪處竄起了一簇火苗,天乾物燥,不稍時便掀起了數丈高的大火。煙味漸地傳開,等人捂住鼻子去尋找,卻發覺火勢是從東西兩邊偏院里傳來的。
眾人紛紛去打水救火。可是太兇猛了,即使是要救也顧暇不來,更何況是在這樣放了一日喜竹的家宅院里。
百里曄望著綿延而來的兇猛大火,身子一下子松垮了下去,往後踉蹌退了幾步,跌倒在地。柳素用手帕捂住口,捱不住苦來,跟著跌倒在地,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阿曄,我們的家,我們的……」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