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朝興衰
火勢來得兇猛急切,然這一夜卻漫長得彷彿靜止了般。
幾十年的打拚才積累下來的這座宅院,紅梁雕木,在熱浪里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終於脆弱地轟坍倒下。有些忠心的僕人原本還在救火,漸漸地也都披上了沾水的棉被往府外逃走。
可是終被熊熊的大火擋了回來。
百里棠的這把大火放的太殘忍,從四邊偏院,到府前正門,紛紛被點燃。半天的火光,將傍晚夕陽遮了去,也將星辰明月都遮了去。前幾天還時不時來一陣暴雨的王城,挑到今天這個原本喜慶的好日子,一滴雨也沒有落下。
濃煙滾滾,困住了來不及逃跑、及不願意逃跑的人。
百里棠僵直身子立在父親百里曄的面前,冷冷地將這一對夫婦打量。火風裡她一身灰綠長裙有如池邊青綠的柳枝般搖曳晃動,更顯出了幾分凌厲。
「父親你也是那樣的人吧,懦弱貪婪,那一年愛上我母親是如此,后來拋棄她又是如此,大仇大恨在跟前說爛,也不過是你的那些劣性在作祟。」百里棠冷冷說道,看著火風裡身形愈發坍塌下去的老去的父親,唇邊竟抿了一點笑意:「別急,我還沒說完呢,你可不能這麼快就想倒下。」
「你個畜生!那一向和你相好的妹妹也在府上,你也要她陪葬么!」百里曄有氣無力地怒罵道。
百里棠冷哼一聲,「妹妹?我從沒忘記是我的好妹妹推我走上這路來的,人都那麼自私,想毀滅時,還會考慮放過誰么?」
「畜生!」百里曄罵得一臉通紅,一時猛吸了幾口煙進鼻,嗆得直咳嗽。
百里棠突然走近,猛地抓住百里曄的衣領,動作粗魯的彷彿是在對待極不相干的人。一旁一直掉淚的夫人柳素見此不由驚呼,急道:「百里棠!你有事就沖我來!他可是你的父親,你就不怕下地獄么!」
百里棠袖風一掃將靠近前來的柳素逼出老遠,眼裡冰冷的不含一絲溫度:「大娘,你別太自以為是了,你不過就是個一般的妒婦,你以為我想拿你怎麼樣?」似是想到了什麼,嘴邊的譏笑愈發的濃起來。「下地獄啊……說來,大娘你不止是殺害我母親一人吧?」
這一聲彷彿驚天霹靂,方搶著要上前替受的柳素瞬間沉寂了下去,她狼狽地跌倒在地。
這一道雷劈來的又太過分,柳素方才盈溢淚水的眼裡,此時卻空洞的什麼都不剩。
「怎麼,說不出話了吧,你能說那些無辜的女人們也害了你的兒子么?」語氣咄咄逼人,百里棠看著柳素的面色在火光里一寸一寸地煞白下去,仍是不饒:「你以為就沒人知道嗎,百里家不再有新的子嗣,這府上誰不知道是你做的!」緊跟著一聲譏諷的嘆:「大娘啊,你這麼殺戮成性的人,應該會跟著我一起下地獄吧。」
說著目光又轉回了被自己擰著衣領的父親百里曄,仍是冰冰涼涼的表情,挑眉冷笑:「父親你也是知道的吧,怎麼就沒想過安安分分過日子,要誆害那些無辜的女人呢?」她抬眼瞧火風裡被折落掉下的樹榦,回過冰冷的神色,盯著百里曄,一字字地問道:「父親你告訴我,為何還要將她們帶進府里來,將她們納為你的妾室呢?」
百里曄的眼珠猛地瞪大,已經發紫的嘴唇在顫抖:「老夫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將你養下來!」
百里棠的瞳孔頓時收縮,半響才平靜下來,又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太猖狂,將王城整個燥熱的夏夜都蓋過。
火風吹起她一袂衣角,抬眼間,一段已經被燒焦的長廊橫木啪地一下在眼前斷開。
百里棠將蒼老下去的父親鬆開,推得接近長廊火光,轉身朝屋檐上飛去,留一味話,輕的縹緲至極:
「我也後悔啊,被你這樣的父親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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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入夜,但風勢卻依舊不減,大火尋風被越燒越旺。
花檐用沾濕的手帕捂住口鼻,在房梁坍塌之前終於逃出自己的小院子,回頭看自己在人間的這一個家,看到衝起數丈高的熱浪將整個院落侵蝕,屋檐下的木柱轟然坍塌。
她恍惚想起自己在晨間腦海里的那一片刻的幻想,又想起那一夜,遇見到的那個紅衣小鬼的預言,一時竟不知如何謂嘆人生。
四周火浪翻滾,聽得一片轟塌聲,於己身而言,已是無法逃脫。
花檐仰頭嘆了聲,遇火而猝,若是就這樣給她的劫難畫上句號,雖說是血腥,但也未嘗不可。回去吧,回去吧,山中還能繼續養雞。留著一身派不上什麼用場的術法,也好過這連一場普普通通的火都無法阻止的凡人身。
這般釋然想后,她決心去尋個好一的地方耐心等死。
那個因為帶著掃把涅槃的道士到了九天後只當了個掃把星的故事,她還記得清楚。這番磨難,說來雖太像打醬油的,但逢個萬一,她一身黑地勉強爬到了九天,萬一又被封個炭神,那可就不好玩了。
想來想去,決定選擇水塘。
但觀自己院里的水塘,已經沖不進去了。花檐搖了搖頭,用力在心裡默念自己不要做炭神數遍,便朝著火勢小的地方亂竄而去。
她不識路,只得盲目地轉悠。辰時百里商良那個所謂的哥哥已經說了,他要去遠行,故眼下,該是尋不到他的。至於父母親,她想見一見最後一面,怕也只能碰碰運氣。
從今別過,怕是四海茫茫,再無相逢之日。
然不知是不是上天憐憫,花檐在漫漫大火里亂竄著,竟真的再一方院落里看到了素來疼惜自己的阿爹阿娘。
阿爹頹然地坐在火地里,身後便是像蛇一般吐著信子的大火,他看到花檐,卻像是什麼都沒看到般,只是一味的瘋癲失笑。
獨還有片刻清醒的柳素眼瞧見自己的女兒,像是突然驚醒了一般,原本失神落魄的神態頓時消了幾分,忙沖向前來緊緊抱住。
「我的阿荀,是娘親對不起你,娘親對不起你……」
濃煙里,花檐猛咳嗽了幾聲,愣愣回抱住自己所謂的母親,又連連搖頭安慰:「娘親沒有對不起我,娘親待我最好了。」
花檐說出這句,心意端得很誠懇。
自來百里家,睜眼醒來便是這個婦人像捧一方稀世珍寶般抱住自己,往後的日子裡,更是給了她無限的疼愛,即便是她將酒窖中的就快要上獻的貢酒喝了,這個婦人也不過是一時生氣。
她聽過長姐姐百里棠那一夜的講話,但仍是對這個婦人甚有好感,話本上寫,世事難以預料,一步成佛,一步入魔,都不過是可憐人罷了。她覺得,即便阿娘那些年真的殺了那些納入百里家的女人,也不該影響她在她心中的印象。
這個婦人,已經待她很好,很好。
她理所應當地該接納她的一切。那些善事或是惡事,都不過是被世事牽著鼻子走了一遭,她看得出來,她的娘親,其實是個善良的人。
柳素突兀笑了聲,更是摟緊了花檐:「你沒落水前,只是一個愛撒嬌的孩子,如今倒是會哄我了。」
花檐看了前方又一根塌下來的檐梁,心知今日的生死已經註定,更軟下了聲回:「才不是哄,這天底下,只有娘親最疼我了。」
一直失神癲笑的百里曄突然朝這邊擺了擺手,沉聲開口:「阿荀,過來,讓阿爹瞧一瞧。」
柳素聽這一聲,愣愣地鬆開圈住女兒的手,朝花檐使出一個快過去的眼神。
「阿爹,」花檐緩緩走近,抱住一身狼狽的所謂父親,輕聲道:「我在這裡。」
入世幾月,她還沒怎麼學會表達情感。原本在妖怪下屬眼裡,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可眼下這場景,她是人家的女兒,便該盡一盡作為人家女兒該有的責。下意識里,就抱住了背已經彎垂得很厲害的阿爹。
百里曄顫抖著雙手,抱住自己的小女兒,仰頭看望虛空,在被火光映紅的半邊夜下長嘆一聲。
「我百里曄那麼多兒女,到底還是阿荀你讓阿爹欣慰。我總想你上次落水之前的事,念著你那時的乖巧傻氣,其實想來,還是你現在的這副伶俐樣才更讓人放心。可惜啊……」
百里曄突然失聲痛哭起來,花檐能感受到那種哭,是傷至肺腑的痛哭。
「阿爹……」
百里曄鬆開花檐,臉朝了一邊撇開,抬頭沉痛哭道:「是我自己造的孽啊,卻害得妻兒受這樣的苦……先是溺水,這回又是遇火,老天爺你為什麼這樣折磨我無辜的女兒,我的女兒,她是無辜的啊……」
花檐獃獃滯在一旁看著,不知不覺中竟流下了眼淚。
她原本以為這是她帶來的劫,卻不想她的阿爹阿娘也這般往自己身上攬,就是這對捧她若至寶的夫婦,臨死的時候,也是在為她哭,為她難過。
腦中一片混亂,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分不清前世今昔。
她心裡突然難受起來,數日來的積壓鬱悶此時全涌了上來。
這個司命失約的劫,這個被所謂的三位姐姐怨的劫,數日來看著長哥哥從大好青年走上頹廢潦倒的路上,百里棠說是她逼的,如果不是她的落水,不是她落水了又活過來,不是她的變化讓長哥哥突然關心起她來,或許這一切都不會來,即便是來,也會在漫長的過程里,如從前的心事那般腐爛成泥。
花檐不知所措,像個孩子似的,嗷嚎大哭了起來,這一哭與周身的驚懼哭喊聲連成得很是凄惶。
然而,大火併沒有因為這場哭泣而停下來。
愈來愈濃烈的煙霧席捲而來,在花檐的哭泣中,趁機鑽進了其鼻口。
花檐的神識越發地模糊,阿爹阿娘的樣子已經看不真切,身子搖搖欲墜,最終沒有熬過這場大火,暈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