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無地歸魂
長路勞勞,艷陽高掛。
花檐獨行在陌生的路子上。算算時辰,離被真夷那隻可惡的妖怪從破竹林里趕出來大約已有整整一日有餘,至此已經筋疲力竭,然前路卻還甚不熟。
她深吸一口氣,扶著后腰朝了一塊石板上坐下。真夷那腳著實踢得有些過分,鬧得她的小腰板如今還犯痛,可如今她還是人類,對付妖魔鬼怪毫無辦法。等有朝一日,該討的債她還是會討回來。
只是,有些債,即便她恢復了金身,也無法去討了。
數月相處下來的一家人就這麼去了,甚至連說著要去遠行的哥哥也已經不在這個人世。
她還記得他走的時候,淡淡的誠懇的語氣。
她質問他突然的關心自己只不過是不敢面對與家姐的那份感情,所以就借了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來講糊弄己心。
他聽罷笑了很久,最後竟是認可了。
「其實阿荀你說的沒錯啊,疼一個孩子我會覺得自己很乾凈,可疼一個關係於倫理道德的女人,那太墮落了,我不想那麼墮落。」
於是她愣愣地看著他走遠,再說不出話。
誰料造化,一別生死,現今卻只剩下她這個歷劫而來的人。
真夷妖怪說,人要往前看,出了竹林,三百裡外還有需要你的人在等著你的過去,總會需要你的。那話多麼不可信,幾十個時辰如白雲過隙片刻就掃過,而需要她的人遲遲未來。
興許,這一路就是她的末路了。家破人亡,這結局不算太好,總算是個劫了。
驀然一陣冷風襲身,花檐驚愕抬起了目光朝遠方望去,面帶怒色卻不凌厲的長姐姐百里棠正在距七尺之外冷冷地看著她。
「你竟然還活著?」百里棠斜睨花檐,冷冷道。
花檐愣了又愣,不知如何回應。百里家一亡,她就覺得自己孑然一身,與塵世再無瓜葛,往後再捅什麼簍子,不過懸崖上一跳,歸身歸山。
「我本來要死的,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死成。」花檐懨懨道,已是懶得再與百里棠多費口舌,這樣的瘋魔成性的姐姐,擱在她眼裡哪處,都無趣得很。
百里棠冷冽的眉眼顯出了幾分疑惑,半響竟溢出了一些平和的笑意:「你知不知道,那火是我放的?」
「我知道。」花檐應道,仍是沒什麼神色,從石板上緩緩滑了下來,抬起了已經乾淨的看不見一點燒傷痕迹的臉定定地看著百里棠:「有人告訴我了,是你燒死了阿爹阿娘。」
「你不應該朝我大喊大叫么?是怨我?還是恨我?」百里棠揚眉好笑道。
花檐搖了搖頭,難得認真地望著心性全廢的姐姐:「我曾在話本上看過,佛說眾生心念一動,如來悉知悉見,姐姐你的孽,自是要償的,我沒有任何理由怨你。」
百里棠愣了半愣,聲音低沉了下去少許:「你知不知道,你的長哥哥,也死了?」
問的時候,一息神情微微抽搐,彷彿有巨大的悲痛正在隱隱欲出,她要剋制,她要剋制,然而,就差一點,她就無法剋制了。
那人死了,說出來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怎能就死了,真是可笑啊……
花檐徒然一笑,看向此時神色甚是恍惚的長姐姐,緩緩走近:「我知道啊,那個對我好的哥哥已經死了。以前我想不明白你為何說這一切都是我逼出來的,但現在,我興許是明白了,不該就不該在,長哥哥突然對我好了。」她頓了頓,仿若嘆息般落了一聲:「他不該對我好的,就像從前那樣對所有的人都拒之於千里之外,能活的更長一點,是吧?」
吐出最後兩字反問時,花檐隱約瞧見了,百里棠眼裡的光亮,在頃刻間破碎。
眸深如許,在烈陽下,就像是被熱風拂來的沙塵迷了眼。
百里棠身形往後傾了傾,搖搖欲墜之姿,用了許久才穩定。飄逸的青絲長發被滾燙的風舞得凌亂,又似柳絮紛飛的離別之際。
如此這般過了好一會兒,百里棠輕輕笑了一下:「我以為你還是那個懵懂不知事的礙事鬼,原來,你竟已經懂得了這麼多。」
她拂了拂額前的碎發,轉身朝遠處而去,聲音隨背影入花檐的心上。
「原本想殺了你,才能了事,如今……」她停頓了許久,仰起了脖子仿若嘆息般道:「我不想動手了,你好好活下去吧。」
花檐沒有再說話,只沉默目送著背影離開,彷彿那日目送長哥哥離開一般。
心裡驀然騰起一個想法,,百里棠,這個做了她數月長姐的人,該是要隨長哥哥而去了。
一樣空洞無神的眼神,一樣嘶啞低沉的聲音,連同一樣寂靜蒼涼的背影。人若是心死了,於身體本身,離死亡也就不遠了。
可那終究與她有別,她已經無力去管。她的難過就該全付給那場大火,付給死去的阿爹阿娘,付給溫柔的哥哥,付給孤獨煞星此般命格的人生。
一句話都懶得同誰多講。
她已經很餓了,再餓上一些時辰,就該命喪黃泉了。彼時換回自己的身子,安身入洞中休眠,關於司命誆了自己那事上也不必追究了,世事已經讓人勞累得很,神仙君子愛在不在,反正是她欠了他的恩情,他不來,正好,省了她想報恩的心思。
至於真夷妖怪說的那勞什人物,如今,她一點想遇到的想法都沒有。
再相遇,想必又會扯出新的剪不清理還亂的蛾子來吧,光是想想就覺得累。
花檐朝火辣辣的陽光很是認真很是堅決地對視了幾眼,滾燙的淚水被刺激的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哭了,哭了。還是忍不住像人類那樣,又哭了出來。
花檐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的軟弱,低下了頭,還是不斷地抽泣。她倒是想放聲大哭,想象濃煙再次洗鼻,再次將自己的意識吞沒。
人的生死離別,人的鬱郁無奈,人的委屈難過,如今她通通都體會到了。
還有那種事不關已的陌生感、孤獨感,也如水底幽暗涼透的寒流般涌了上來。
她個人毫無用處,她的強大更是毫無用處。從前有司命為自己撐腰,拉攏了一山的妖怪,也終究沒掩蓋住「自己是一隻孤獨的妖怪」這一事實。她是二尾狐,妖界中唯一的一隻二尾狐。無父無母,無親戚朋友,孤煞之命早就寫好,興許,即便入了凡身,也難逃過。
她還記得自己剛生來的時候,拖著虛弱的身子獨行在山間,連路都走不好,唯能靠著兇狠極端的殺戮獲取食物。強大的妖怪們在樹尖上嘲笑她,拿石子丟她,看著她努力活下去就像是看一個極荒誕的玩笑。后來那些妖怪全被她殺死了,那是她能化人形后做的最過分的一場殺伐,殺到入魔時被司命攔下,凌厲的仙風將她一掌拍飛下了花檐山。
有時候她不得不承認,司命就是一個水做的神仙,溫柔時柔得簡直要人命。
那時他一掌拍醒了她,接著便是溫溫和和的聲音覆蓋過來:「莫驚,莫懼,你這麼可愛的小狐狸,理應和我這個神仙般淡然,何必學那些殘酷事,落個命里下乘。」
一句話便將她所有的殺心吞息。吞息了,便是很多年,都沒再興起了。
可是再和善,孤煞的命,還是逃不過吧。
那水做的神仙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了,說好的出現很久很久了都沒兌現,她失去了依賴,如今,是徹底失去了依賴。
乍然一味陌生的女聲響起,花檐從遐想中再次抬起了頭來,是跟在真夷身邊的那個叫舞採的女妖怪。
「大人說你會尋死,如今看來,還真的沒錯。」舞采飄然而立在半空之中,勾了勾嘴角,突然開口。
花檐抽了抽嘴角,想老子好不容易找了個時間緬懷人生你這廝來打什麼岔,便是將臉偏向一邊去了。
舞采自討沒趣,也不見惱,緩緩降下了身子,不以為然地補充:「你既然知道我是個妖怪,就應該也知道,我家大人不想你死,我必然是有辦法讓你活著。」
花檐聽了這句才堪堪回過頭來,有些氣憤:「你這麼多管閑事真的好么,老子想死想活是老子自己的事!」
她覺得這妖實在是討厭,她要自殺回魂,這與她沒半點干係的混蛋妖怪竟要攔她。那老大真夷也討厭,分明是他一腳毫不留情地將自己從竹林踢了出來的,分明是他將百里荀這骨架傷得不能再動了,現在還說什麼不准她去死。
討厭,太他娘的討厭了。人類討厭,妖怪也討厭,都他娘的太討厭了。
舞采拂了拂衣袖,瞧了花檐這副甚是惱火的神情,似笑非笑道:「被真夷大人命定的人,生死怎麼可能由自己來決定?我勸你還是乖乖朝這條路走下去吧,不然……」她頓了頓,揚眉動眼:「不然我就將你綁過去。」
著實是一句不咋地的威脅,花檐聽罷,索性就極乾脆地坐到了地上,仰足了脖子看向威脅自己的討厭妖怪,嘟嘴反駁:「那你就將老子搬過去啊,老子絕對不會介意。」
「絕對」兩字在已經沒什麼氣力的小姑娘說來,仍有十足的斬釘截鐵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