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碧落塵子
清染安和帝施德五年,這個與沒霧、弋陽兩國共霸天下的強大帝國,它的帝都王城,仍如從前那般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三月春初,一輛飄飄晃晃掛著沉金絡穗的馬車吱吱咯咯地駛在剛被春雨打濕的街道上,馬車行得慢,金色鬢毛的駿馬緩慢地踱著步子,看上去極悠閑,一雙飽滿靈性的眼睛目視著前方兩周,惹著幾個行人駐足而觀。
一陣微風撓癢似的拂過,馬車前的幃布被吹得一陣,稍稍向上捲起。隔得數尺遠,自眾人只微瞥到車內一眼,一抹極驚心動魄的黛紫就呈現眼裡,並隨著它的消失之快而深刻映進了腦海。
少女端坐室內,不論風華絕代,其渾身散發的優雅之氣就非一般,有旁觀者落那一眼正對上其眼,看得肩膀都忍不住顫抖,心裡忍不住低嘆,那是何其獨特的目光,澈凈般的慵懶與通透都盡顯於底,該是要何等的大家才能養出。
春意撥撓,車外人心隨著攢動不安,車內人兒瞧著也別有心事。
隔了三年光陰,這是花檐自百里家敗落之後,第一次再回到王城中來。
今年的花檐已經十七歲,一別三年,她還是佔了凡人身,佔了凡人命,唯有名字有個變化。
她終於叫回了自己的名字,花檐,無妄閣的殺手花檐,至於百里荀,該是隨著那場大火一同消失得好。
那日妖女舞采擰著她的小身板一路穿過雲層,直墜蛇伯山頂,正砸著了斜倚長椅閉目養神的公子容隱身上。
自此交付,進了無妄閣的人都得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在重新打造身份時,她不知哪來的膽量,怒瞪著天下第一殺手組織的主人,蹬著容隱,就像從前瞪山裡的小妖一樣,倔強說來:
「我叫花檐,以後你要記住了,我叫花檐。」
只是換名不換人,親身經歷這副百里荀的骨架子的成長變化,昔日強烈的不適應感,過了三年,如今亦還是有七八分存於心底。
她是想死的,想魂歸故里,但是妖女舞采卻時不時出現在身邊,時不時幽幽來一句「你放心,我還在」就將她的一息掙扎盡數連根吞沒。
花檐一點都不明白那真夷大妖為何要她活著,還是讓她在昔日長哥哥的損友容隱身邊活著。她想來想去,都沒想明白那兩人之間會有何關係,也沒想明白自己與他們的關係有何關係。
可是身為沒有幫手的凡人,雖然是雲里霧裡,她卻只能惟命是從。
活著吧,人固有一死,總會有魂歸故里的那一天。
馬車慢慢地朝前駛進,花檐端坐在車裡,隱約窺見車簾外王城街道上的攤鋪與人影,片刻閑下來,又不禁像一個普通人那般感嘆起自己的生活。
車外時不時出現一個賣豆腐的小攤位,也有燒雞鋪,烤鴨鋪,琳琅滿目的商品展列在王城的每一處人群簇擁區。變化太少,仿若從前還是存在過似的,就連她這個路痴也能從中窺出許許多多的記憶來。
那記憶太濃,就像浸在雪地里的一壺凜冽冰涼的烈酒。
她已經有足足三年沒有見過這座城的模樣了,原本以為歷劫之後再不會來看一眼,如今還是凡身的時候,回來一瞧,心上仍是有著巨大的空落。
攀春院的招牌還在,昔日濃脂艷抹的鴇.媽媽如今還站在入門處命令姑娘們招呼進去的客人,但臉上的蒼老卻很明顯地顯露了出來,媽媽臉上堆滿了笑容,歲月的痕迹仍是殘酷地留了下來。
就如這日子仍是風輕雲淡地過去,那為人生死的痛疼卻還是隱隱發作。
一種身為百里家女兒的痛疼感,孤命附身的痛疼感。
她記得曾經看過的一冊話本上就寫:得也,失也,悵然是也。如今她已經很少看話本了,無妄閣里沒有話本。
路過賣鳥的鋪子,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鬧哄哄地響起,將花檐從遐想中拉回了現實,眉間也有了幾分朗朗如月的清醒。
一路同行跟坐在旁的百里初冷冷地斜睨一眼過來:「身在無妄閣里,就要有殺人的覺悟,百里荀,你玩了三年,也該為公子做事了。」
花檐懶得理會,目光仍是落在車簾外的街道上。
經過這三年,她雖不是完全懂得了世事,但對於所謂的三姐姐百里初已經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厭煩之意。這種懷著仇恨心活著的人類,有親人都被逼上黃泉,何其愚蠢。
傷人傷己,不過落個凄惻下場。曾聽司命說,凡人命格輕,懲罰卻極重,若是幹了太多壞事,死後定是要入地獄幾十重天才能抵還。
百里初啊百里初,你這一生,這樣活,多麼沒意思。
車簾外酒樓前的掛了喜慶的大紅條幅,花檐望了幾眼,忽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百里家在大火前的那一場婚事,勾了勾嘴角笑道:「齒寒姐姐你總這樣記性不好,也不知道容隱那傢伙是怎麼任由你的。」回頭看了百里初,一字一頓地再說起:「姐姐你忘了嗎?我叫花檐,至於百里荀……她早就死了啊。」
微風裡車簾被風吹得不時與窗杦生出輕微的哐當碰撞聲,百里初的面色僵了一僵。花檐已經轉過了目光去,三月桃花盛開,惠風和暢,正是她被司命誆下凡的季節。
花檐揚眉輕聲續補道:「至於百里初那個名字也一樣吧,都死了。」
百里初身子顫抖,握緊了手中的劍,半分僵笑,已經找不到什麼來支撐自己。
不知何時起,她看不起的妹妹已經棄她如螻蟻,再無客客氣氣的話,膽小還是敷衍什麼的都找不到了,真性情顯露出來,對她無愛無恨,反倒是讓人心底騰升幾分懼意。
僵直之間,已經轉換了話題:「我只是想告訴你,無妄閣接手的任務,只許成,不能敗。」
語氣落在任務上,猶重了幾層。
已經端坐了數久的花檐伸了個懶腰,神情里流露出幾分不耐煩之意:「我看得出來,姐姐你一點都不樂意與我講話,既然如此,就不要委屈自己了。」
她瞧了瞧車外的石橋護欄,疲倦地閉上了眼,淡淡補充道:「殺人之事,我不是干不來,我也……」頓了頓,微蹙起眉,「沒那麼蠢。」
說罷已經單手撥開了車簾,半起了身,一步踏出了馬車。
,,?,,?,,?,,
茶樓相聚,說書之地。
花檐款款挪步上樓,瞧著那說得正起興的連屏障都撤了去的說書之人,有了興趣,選了個較為清凈的地方便聽了起來。
前些時日,不知容隱哪來的好心情,見她悶在山莊里無聊,就給提了這麼一提,清染王城裡新來了一個說書人,博學多才,知識淵博。天地四海,上下古今,皆說得很有趣。
就她養在山莊三年,是該為無妄閣做些事,趁著時間去走走也是極好的。
當時未應,但今日個到了這來,不瞧瞧,還真是對不起容隱那番話。
只見說書之人合上了扇子,一口清茶飲下,掛著已經掉了半邊的假鬍子再看向聽眾們,繼續開口說起:「這回說到幾年前百里世家的那場變故……」
花檐抬手去捧茶盞的動作一滯,又是說百里啊……又朝坐在身旁的正蹬著自己的百里初瞥了一眼,頓覺無味。
台下人此時已經開始起鬨,表示那故事在別處都聽了七八百回了,不願再聽。
然說書人似是料到了這般反應,非但沒有尷尬之色,反是一笑,搖了搖頭道:「百年大家的興衰事,大家都看在眼裡,說來確是沒什麼趣味,只是在座的客官,可知道,那一天的百里家除了一樁婚事外,還藏了別的?」
花檐握著茶盞的手一抖,杯盞往側邊傾斜,溢出了些滾燙的茶水落在手背。
而台下眾人聽了說書人那話,你看我,我看你,方才還一片睥睨的眼神此時已經顯露了幾分茫然。
說書人見了這變化,很是滿意,轉身將一把秀了墨色山水的扇子展開,徐然開口。
「那事說來倒教人傷懷,那日百里家除了大公子成婚外,還在秘密籌劃一場對旁出的小姐的死刑懲罰,那小姐……」
花檐不願再聽,起身欲朝樓下邁步。
那些事,眾人不知道,可她聽百里初已經講了很多次了。
什麼無妄閣上一任閣主之女蘇姬的孩子,什麼交錯了人,糾纏說得有意,她聽著除了遺憾,還是遺憾。
百里初像是終於扳回了一局,自花檐身後,悠悠笑道:「這就聽不得了,我還以為你真那麼理智到心冷。」
花檐偏過臉來,甚是厭煩地朝百里初看了一眼:「我走,不過是因為和你一塊聽書很沒味。」
一字一頓地說道,拂袖后掃,便是徐徐邁步,一步一步地下了樓梯。抬眼又朝還在案前說的說書人。搖頭一笑,心裡嘆,先生你那假鬍子,我怕是不能提醒你了。
餘光里突然掃到了什麼,不禁微蹙起了眉。
灼灼目光里,花檐分明瞧見,在說書人案桌下,正趴著那隻三年前她夜出散心時撞見的紅衣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