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毀（中）

蕭君故從儲物室走出來的時候,滿手都是血跡。

他胸前的白襯衫上，左邊的側臉上，也有斑斑點點的血珠子,用手背一抹,還沒凝結的血像顏料般延伸開去，形成了一道道刺眼的血痕。

蕭君故挨在牆柱上,點燃一根煙,徐徐地吞吐著。

自然光從天窗透進來,而地窖上方是泳池，光波蕩漾,落在他身上是忽明忽暗的扭曲波紋。

蕭君故仰起頭來,輕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獨自在無人的荒郊野外，一邊吸煙，一邊冷眼看著租來的桑塔納轎車燒得黑煙四起。當年他的表情冷漠從容，完全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只有輕顫的手指出賣了他的內心——自此之後，永不能回頭。

一個人生出了惡念，再把這些惡念付之行動，並非想象中的那麼難。

當局者迷，人往往不能徹底了解自己，卻能徹底了解另外一個人。

「你說你愛張衛東，那好，我們來做個測試，我問，你答。都答對了，我就讓你去找他，如果答錯了……」蕭君故扯住了對方的頭髮，逼他抬起臉來，雪亮的刀背劃過那白皙的臉龐，閑閑地道：「答錯了，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衛東身上有多少道傷疤？」

「你、你、你別亂來，你想做什麼？快點放我走！」

「答錯了，他身上一共有九個傷疤，分別在手肘和膝蓋，還有手指和小腿。」

話音落下，伴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

蕭君故不為所動，繼續發問：「張衛東最喜歡什麼？最討厭什麼？」

「啊！我的臉！我的臉……救命啊！我的臉好疼……」

「又答錯了，他最喜歡無拘無束的自由，最討厭被別人看不起。」

「再來，張衛東陽曆生日是十二月十二號，那農曆是幾月幾號？」

「怎麼又答錯了，你是真的愛他嗎？」

「救命！救命！我不愛他了，我不喜歡他了，我要回家！救命啊……」

蕭君故表情猙獰地笑了出來：「就你？就你這副德行，也配說愛他？和我搶，你有那個命嗎？」

說罷他接二連三的舉起刀，又接二連三的落下，安迪被掐住了咽喉，頻死似的抽搐著，哀求漸漸變成了咒罵，最後又變成了罵爹罵娘。

蕭君故對此毫不在意，刀尖沿著對方眉心向下，橫過了鼻樑，一直劃到了耳後根。

安迪彷彿落進了活地獄中，所有的窒息與劇痛，讓他的精神已經瀕於崩潰，混亂中只是反覆的一遍遍想：「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他不要張衛東了，誰也不要了，他只要死。

不知道挨了多少刀子，後來他姿勢扭曲的癱躺在地板上，忽然感到胳膊一疼。

這一點點突如其來的刺痛，比起臉上的楚痛完全不算什麼，但他仍是感覺到了。

安迪像是有了某種預感，啞著聲音發出了哀求：「不要，不要……」

「怎麼能不要？」蕭君故向他一挑眉，陰陽怪氣的笑道：「你也該嘗嘗這種滋味，你不是愛張衛東嗎？愛到唆使他吸毒，我就讓你們分甘同味，你可得好好謝我。」

安迪兩眼一翻，他知道自己被毀了，徹底的被毀了！

精神上的劇烈刺激，令他昏死過去。

十分鐘后，蕭君故手裡的香煙已燃到了盡頭，他用鞋底碾滅了煙蒂，心情平靜地走出地窖。

他抬頭攀上了樓梯，這時候，助理迎面急急跑了來，手裡還拿著一個會發光的東西。

「老闆，董事長他……」

助理看清了他臉上身上的血跡，頓時睜大了眼，說不出話來。

蕭君故冷聲問：「怎麼了？」

助理細細打量，看他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想必那些血跡是別人的，才吞吞吐吐地回答：「董事長找你，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蕭君故從助理那裡接過了手機：「喂，父親……」

他的聲音里，不帶任何情緒，十年如一日的，只管這個男人叫父親。

父親只是個稱呼，代表著他們有血緣關係，對方賦予了他生命，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含義。

俗話說無仇不成父子——確實如此，蕭君故一心盼著他的父親死，只要對方咽氣了，就萬事大吉了，剩下那對美貌過人卻嬌生慣養的龍鳳胎弟妹，哪裡是自己的對手。蕭君故從不認為自己歹毒，對於一個不得不利用自己，又防狼一樣防著自己的至親，他實在孝順不起來。

蕭君故撂下手機，急匆匆往浴室走。

他必須趕回總公司，那老不死的傢伙，趁著自己不在，又開始興風作浪。隨著蕭君故的勢力日益壯大，董事會已經變成了角力舞台，兩父子，兩方人馬，時不時就上演一場陣前交鋒。

家族企業向來詬病重重，元老多，貓膩也多，蕭君故要想徹底改革，還真是任重道遠。

可是他最後卻沒有到公司去，因為醫生打電話通知，張衛東又休克了。

情況和上次差不多，身體承受不了毒癮的折磨，發瘋發狂，筋疲力盡以後，像癲癇病發作似的，四肢抽搐兩眼翻白。醫生嚴肅的告誡過，休克是極為危險的現象，心臟很有可能因此「跳閘」，無法供應血液給大腦，後果可想而知。

蕭君故卻一再拒絕醫生的提議，用其他藥物代替海洛因。

因為他知道張衛東定力不足，對藥物有很強的依賴性，甚至對煙和酒也有依賴，這些東西上癮容易，想戒就難了。所以他才一直嚴厲的管制對方。

張衛東醒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個環境。

他身處於十多平方的房間里，所看到的都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白色的床……

他掙起身體，在房間里晃了一圈，左邊是浴室，右邊是廁所，他朝門口走去，發現沒辦法打開門。因為身體虛弱，張衛東晃悠了一會，便感覺力不從心了，腿腳發軟，每個關節都酸痛不已。

這是哪裡？張衛東坐在床邊氣喘吁吁的琢磨。

很快就有答案了，推門進來的醫護人員告訴他：「這裡是戒毒所。」

張衛東呵呵一笑：「怪不得像牢房一樣。」

醫護人員給他量過了血壓以後，從手推車裡一樣樣的取來東西，擺在了張衛東面前，那是一大堆藥物，還有幾杯顏色各異的液體，叫張衛東全部服下。

張衛東皺皺眉頭：「這些是什麼？」

「是維生素和營養液。」醫護人員看他不情願的模樣，便說：「為了你自己好，請配合治療。」

張衛東一一把這些東西咽下、喝下，面無表情。

他如今的處境，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想再折騰自己了。

張衛東在戒毒所里呆了整個禮拜，活動範圍僅限在房間里，毒癮發作時，被綁在了床上堵住嘴巴。他不想去描述也不想記住這段日子，體會過的人才知道，真正的痛苦是無法輕易道出口，亦永遠不願意再回想。

張衛東並沒有過人的意志力，他甚至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堅持下去。

林奇來探望的時候，張衛東驚訝了一下，隨即他想起了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樣，越發無地自容。

「你還好嗎？娜娜、何以安、還有劇組裡的人，他們都很擔心你。」

張衛東不敢直視林奇擔憂的眼睛，自暴自棄地說：「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就是一起拍過電影，合作早就結束了，大家已經毫無瓜葛了。」

林奇生氣了：「你怎麼能這樣說，雖然是合作關係，但是相處久了就會有感情。」

「你走吧，我和你們本來就不是同一類人，更談不上什麼感情。」

「臭小子。」林奇盯著他半晌，恨鐵不成鋼地罵：「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別學lvan一樣憤世嫉俗，你還沒有這個資格，走錯了路就應該要回頭，好好珍重自己，珍惜那些關心你的人。」

張衛東從慘白的臉上調出笑容來：「林老師，你的心意的知道了，但是……別管我了。」

林奇搖頭嘆氣，有心罵張衛東一頓，但是看見對方的模樣，又實在罵不出口。

社會浮躁，娛樂圈也越來越浮躁，已經很少有人用認真奉獻的精神對待藝術，所以他才欣賞張衛東，可惜啊可惜，怎麼會是個癮君子呢？

林奇除了表達關懷，也幫不了什麼忙，正打算離去之際，聽見張衛東說。

「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

林奇點頭：「你說說看。」

「幫我問安哥要一個簽名。」

林奇愣了愣：「為什麼你以前沒有問他要？那時有大把的機會。」

「我忘記了……來到這裡以後，沒事可干，才想起來自己曾經答應過別人。」

「好，沒問題。啰嗦的話我就不說了，你一定能好起來，以後到香港，別忘記找我喝茶。」

林奇走了以後，張衛東繼續在房間里發獃。

不可否認，他低落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點點，他以為自己不需要別人的支持，看來並非如此。

兩天之後，何以安來了，並且是帶來了簽名的海報。

張衛東簡直受寵若驚，光是看著對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何以安告訴他：「娜娜她從林奇那裡知道了你的情況，真的很擔心，所以有話讓我轉告你，一定要加油挺過來。」

張衛東說：「為什麼呀？我和她明明只見過了幾次而已……」

何以安笑笑：「也許你從來沒有用過異樣的眼光看待她吧，你應該看出來了，她其實是男人。」

「我知道，因為她有喉結。但是喜歡怎麼樣打扮，是她的自由。」

何以安笑得更燦爛了：「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怪不得她喜歡你。其實娜娜不是刻意打扮成女人，而是她心理本來就是女人，這叫做性識別障礙，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張衛東也忍不住笑了：「我還真不知道。」

兩人默默無言的坐了一會，何以安深深的看著他說：「我走了，你保重。」

張衛東發自內心地說：「謝謝。」

實在沒事可乾的時候，張衛東就把那張電影海報展開，鋪在床上，反反覆復的欣賞。

本來單調的白色房間，也多了一片繽紛的色彩。張衛東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把海報交給安迪，毫不誇張的說，他經常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裡，熬不到重回人間的那一天。

安迪現在怎麼樣了？還好吧？嬸嬸怎麼樣了？也還好吧？大家都還好吧？

接下來的日子，時不時就有人來探望張衛東。

周麗來了，把他罵得狗血淋頭，數落張衛東給自己找了多少麻煩。

小八也來了，還偷偷摸摸的帶了一本寫真集，自作聰明地說，用來給張衛東打發時間。

該來的，不該來的人，都來了，偏偏有一個人，從來沒有露面。

自從張衛東來到戒毒所，過著牢獄般的生活，蕭君故就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

好不容易來了，卻說出讓人驚訝至極、完全不能理解的話來。

他對張衛東說：「東子，我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