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毀（下）
「東子,我要結婚了。」
蕭君故說這話的時候，張衛東聽得並不真切。
張衛東剛剛熬過了又一次發作，彷彿三魂不見了七魄,連眼睛都不會眨了,就這樣直挺挺的癱在床上，不但通身濕透了,連床單也有大片大片的水印子。
醫生走近床邊,用兩根手指掰開他的眼皮,再用手電筒檢查他的瞳孔，片刻后,解掉了手腳的捆綁帶。張衛東立刻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團,每隔一兩分鐘，便間歇性地打個哆嗦。
「患者有脫水的跡象，準備注射葡萄糖。」醫生對護士說。
護士把針頭刺入張衛東的手背，掛上點滴以後，再端來托盤，裡面有營養液和一大杯溫水。
營養液送到了嘴邊，張衛東嗅著那股味道，便抗拒地把臉扭到一邊。
「我來，你們出去吧。」蕭君故拿過了護士手裡的托盤。
房間里只剩下兩個人，蕭君故放下托盤，三下五除二把張衛東剝了個精光，再拿來熱毛巾，從頭到腳擦拭一邊。期間，張衛東不願意被他碰，而蕭君故單憑一隻手，輕易就制住了他的反抗：「別亂動，我就給你擦擦身子，擦過了以後換上乾淨衣服，一定會很舒服。」
蕭君故把張衛東收拾妥當了，撫摸他濕漉漉的頭髮，用最溫和的聲音說：「東子，醫生說戒毒越後期反應越大，別怕，也代表越接近成功了。來，把這些葯喝了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忍一忍就吞下去了，來。」
他語氣雖然溫柔，態度卻十分強硬，這會已捏住了張衛東的下顎，打算灌對方喝葯。
張衛東掙開了他的手，啞聲問：「你剛才說什麼？」
蕭君故一字一句的重複給他聽：「我要結婚了。」
張衛東這次聽明白了，又問：「關我什麼事？」
「確實不關你的事。我會當個好丈夫，得到趙家的支持，繼承公司，成為新一任的董事長，生兒育女人生美滿。我和你亂七八糟的關係早應該結束了，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說好不好？」蕭君故停頓了一下，忽然咬牙切齒：「休想！」
蕭君故又說：「你死了這條心吧，別指望我會放過你，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張衛東有氣無力地閉起眼睛，對於蕭君故這種人，婚姻根本沒有約束力。
以前是他太天真了，以為熬過了五年，就能擺脫蕭君故的掌控。可是回想起近年來一件件的事情，就知道根本不可能，除非自己兩腳一伸咽氣了，否則還得繼續當這個男人的禁臠。
蕭君故再次把葯喂到他嘴邊：「東子，可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吸毒？你說你，那麼要強的一個人，越是被人看不起就越想爭一口氣，為什麼會吸毒？」
張衛東面無表情地把葯咽下，自嘲地笑笑：「你在說什麼啊，我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要強的，只要你肯給我白粉，肯讓我離開這鬼地方，要我怎麼樣都可以，就算跪下磕頭我也……」
「住嘴，你這個混蛋！」蕭君故臉色鐵青，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張衛東唔了一聲之後，便聽話地閉上嘴巴。
蕭君故恨得抓心撓肺，他現在是看出來了，張衛東根本是破罐子破摔，完全放棄自己了。
他有心把張衛東打一頓，可是又下不去手，氣到了極致，便眼睛發紅：「好，好得很！你就這麼不在乎自己是嗎？就非要糟蹋自己是嗎？你以為我會心軟是嗎？告訴你，做夢！你這個混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你不就仗著我愛你么，所以就這樣折磨我……你明知道我最見不得什麼，你還使勁糟蹋自己，你還吸毒，你……」
蕭君故說不下去了，只是不停喘氣。
張衛東出事以後，他一直壓抑著情緒，逼自己鎮定和冷靜，不能慌，不能亂，否則兩個人都完了。張衛東已經走上了不歸路，他必須把對方拉回來，於是他很用力的拉，可是對方卻無動於衷。
張衛東疲倦地嘆一口氣：「我沒想著折磨你，我只是累了。」
「你……」蕭君故恨恨地罵：「混蛋！我都還沒喊累，你累什麼！」
罵完他把張衛東拽進懷裡，撫摸著那一根根突顯的肋骨，惡聲惡氣地說：「聽好了，我就只給你一次機會，讓你選擇自己的人生。」
張衛東抬起臉，不解地看著他。
蕭君故順勢低下頭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口：「東子，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節？那時我跟你說，我不想去父親家裡，你說不想去就別去了。但是我又不能不去，因為媽媽就盼著我給她爭臉，我要是一直不出現，根本就沒人知道蕭家還有個二少爺。」
這事張衛東記得，後來自己實在看不過眼，就硬要拖著蕭君故跑到外面，玩了一整天。
那天他們玩瘋了，上山下河，什麼事都不管了。
「我從來不是個叛逆的人，如果不是認識了你，我不可能會玩音樂，不可能會離家出走，也不可能會做很多自己想象不到的事情。」
「你到底想說什麼？」
「東子，別跟我裝傻了。」蕭君故不再掩飾自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愛你，我不想和別人結婚，你再帶著我跑一次吧，我們離開廣州，以後再也不回來了。沒有你帶著，我跑不動的，只會循規蹈矩走下去……你也只能繼續做我的地下情人。到底是留下來陪我，還是帶著我走，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決定權在你手裡。」
蕭君故當然痛苦，裝也要裝出痛苦的樣子來。
他和張衛東的關係在公司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只是公司從來沒有優待張衛東，別人自然也抓不著把柄。後來張衛東吸毒的事情被媒體揭發，他動用了所有力量，堵截那些報道和消息，這種力挽狂瀾的舉動，引來了很多後果。這事受到了董事會的譴責，而且他父親那邊的人，更死咬著他是同性戀不放，要廢除他的繼承權。
所以結婚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能給蕭君故帶來好處，能讓他突破目前的難關，但是並不能讓他滿足快樂。他現在擁有的一切，說難聽點，都是從別人那裡搶來的，蕭家從來沒有公開承認過他這個兒子，名不正言不順。
仔細想想，就連張衛東也是搶來的，這樣的人生沒意思透了。
蕭君故現在有人脈，有關係，有資金，有人才……具備一切自立門戶的條件。
是放棄眼前的肥肉，或者從頭再來建立一個不受掣肘的公司，是個糾結的難題。所以蕭君故交給張衛東決定，無論對方怎麼選擇，他都能夠接受，以退為進，說不定還能換回一個心甘情願。
張衛東沒有那麼多鬼心思，也不知道其中的門門道道，很容易就上當了。
「你開什麼玩笑？你要放棄現在的一切？你能為了我做到這個地步？」
「當然能，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張衛東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不吭聲。
蕭君故笑一下，臉上有了年少時的輕狂：「呵，這話你要是不相信，我死都不瞑目。」
張衛東一震，忽然有種說不上來感覺，心慌意亂，找不著頭緒。
蕭君故抱著他，把他渾身都摸遍了，最後抓住了那隻手，放在唇邊反覆親吻。
「東子，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蕭君故走了以後，張衛東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茫茫然對著白色天花板發獃。
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覺得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戒毒是一場艱難的持久戰，每次發作都像上刀山下油鍋，真正的死了一回。所以張衛東總是累，一次比一次更累，他實在提不起精神想什麼將來，什麼以後，只想這樣一直沉睡下去。
在藥物的影響下，張衛東渾渾噩噩，每天要睡十六七個小時，和澳大利亞的樹熊一樣。
等他的腦袋清醒了點，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日子，也許是十天，也許一個月，也許更久……
張衛東照鏡子，發現自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他想起毒癮似乎很久沒有發作了，於是按鈴召來了醫生，問對方是不是戒毒成功了？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醫生對他說：「你的血液里還有海洛因成份，雖然含量已經降低了，但還有接受觀察和藥物控制。放心吧，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再等兩天，如果毒癮還不發作，那麼以後應該都會發作了。」
張衛東走到鐵窗前面，看到地上鋪滿落葉，喃喃說：「秋天來了……」
他想起來了，蕭君故要結婚了。
為什麼就不能各有各的人生，非得攙和到一起去，他實在不願意再繼續糾纏，太累人了。但蕭君故就是不肯放過他，比起留在廣州當第三者，他寧願一走了之。
他現在只有一個心愿，就是給嬸嬸養老送終，至於蕭君故，隨便吧，不想管了。
做出了決定，張衛東長長嘆一口氣。
過了兩天，張衛東的毒癮又一次發作了，但是這次算不上痛苦。
他感覺到每根骨頭都又痛又癢，像有無數的昆蟲在啃咬著，忍了一個多小時，出了一身冷汗。醫生告訴他這是好現象，證明體內的海洛因已經影響不了他的神經系統，以後都不會再死去活來了。
張衛東討厭這裡單調得像監獄一樣的環境，正打算叫醫生通知蕭君故，看能不能提早離開。
可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來了。
是個淳樸的妙齡女孩，穿著花裙子和髒兮兮的布鞋，留著一條長長的馬尾辮。
張衛東一見是她，愣了：「小紅？」
小紅原本是安迪的助理，她還沒有開口，淚珠子就一顆接一顆從眼裡滾了出來，泣不成聲。
小紅哭了很久，也說了很多話。
她千里迢迢跟著安迪來到廣州，然後一下火車就失散了，她一個人到處亂找，人海茫茫，吃了很多很多苦。還說安迪已經答應跟她回農村，兩人開個小店，生一個娃子。
可是安迪還有心愿未了，希望再見某個人一面，親口說聲對不起。
所以他們才一起到廣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