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老師（上）

也難怪張衛東會這樣的想法。

他當初一心要殺人,不可能會手下留情。

那兩刀捅下去，讓蕭君故在鬼門關徘徊半個多月，病危通知書下了好幾次,連左腎都因為感染被切除了,可到最後還是撿回了一條命，不是福大命大是什麼？

張衛東都把事情做到這個份上了,蕭君故還是死不了,他能怎麼辦？

殺人可不是吃飯那麼簡單的事,就算想再來一次也有心無力了。

事到如今，張衛東也沒有再殺人的理由。

嬸嬸的白頭髮又多了,身體和神志也都差了,他怎麼能撒手不管。

而且聽大虎說,他入獄之後安迪自殺了好幾次，都被小紅給救了回來。安迪前半輩子都沒遇到什麼好人，可是命運之神總不會一直偏心，也許是上天眷顧，連續遇到了兩個真心待他的人。他已經錯過了張衛東，不能再辜負小紅，所以最後也想開了，戒除掉毒癮，跟對方回到農村。

大虎這人向來重義氣，知道張衛東不放心，兩年前還特意去了趟農村，看看安迪過得怎麼樣。

大山裡的人都很淳樸，沒有見過世面，安迪又改回了本名，所以沒人知道他以前的事。

他不願意讓外人看見自己的相貌，所以每天都起得很早，趁天剛蒙蒙亮沒有人的時候去挑水，把家裡的水缸裝滿。小紅做早飯的時候，他就打掃屋子，或者和岳父一起做豆腐，生活安穩。

於是張衛東也就放心了，初初得知安迪和小紅走到一起，他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後來想想，自己本來就是註定孤獨終老的人，只要安迪過得好，和誰在一起都無所謂。

所以大虎說得對，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也只能讓它過去。

「東子，你真的決定搬到宿舍？咱們兄弟一起住不挺好的？反正都是孤家寡人。」

張衛東搖搖頭：「住哪裡都一樣，不妨礙你有時候偷腥。」

大虎有點不好意思了：「什麼偷腥，說得真難聽，那叫正常的生理需要。」

張衛東沒興趣跟他討論生理，直接問：「和你媳婦離婚了？孩子呢？」

「哈，還是給你看出來了。」大虎摸摸鼻子：「早離了，你進去那一年就離了，沒什麼大不了，那種小肚雞腸的婆娘不要也罷。孩子她帶著，我每個月去看幾回，也就這樣了。」

張衛東心知，大虎說得瀟洒，其實還是放不下媳婦。

否則以對方現在的條件，有經濟基礎，外表也還過得去，要再找一個不是什麼難事。

「對了，東子，你等我一會。」大虎從沙發起身回到房間，鑽進床底折騰了一陣，提著兩個沾滿灰塵的琴盒回來，放到張衛東面前：「你判刑以後，我接到通知你被公司開除了，唔……簡單點說就是被掃地出門，所以我替你去收拾東西，就帶回來這兩個大傢伙，心想你以後一定用得著。」

張衛東垂眼看著這兩個封塵已久的盒子，目光越發柔和，輕聲說：「謝謝。」

大虎笑著推搡他的腦袋：「得了，這些天我聽得夠多了，是兄弟的別再說這個兩個字。」

張衛東也跟著笑了，伸出手，指尖蹭上了灰塵。

這就是他的過去，無論好與不好，乾淨或者骯髒，都是他的。

就這樣，張衛東搬到了宿舍的單房，正式成為了一名吉他老師。

他不太跟別人說話，也不會和學生打成一片，只有在上課的時候，脾氣好得不像話，無論學生多麼笨拙還是多麼搗蛋，他都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應對著。

張衛東教的是初級班，大部分都是七到十歲的孩子，在大虎看來，這就叫殺雞用牛刀。

別說現在的張衛東，就是二十年前只有十來歲的他，教這些小屁孩也綽綽有餘了。

不過張衛東喜歡就好，隨他去，一切都隨他。

學校里大部分都是女老師，對於張衛東的加入，她們打心底歡迎。一個沉默寡言的滄桑男人，抱著一把花哨的塗鴉吉他，畫面感卻和諧得奇異，讓人情不自禁想多看上幾眼。

張衛東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了。因為出獄之前他也想過，自己是有案底的人，又只有高中學歷，出去以後恐怕只能幹些粗活糊口，如今已經比預期的要好太多。

「張老師，張老師……」

下課以後，張衛東出了教室門口，掉頭就走，一個家長快步追了上來。

張衛東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看，是一個珠光寶氣的婦女，約莫四十來歲。

「張老師，我家孩子就多多拜託你了。」女人塞了一個紅包進他手裡，熱切的笑著說：「張老師，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我看著你就覺得有緣分。啊，是這樣的，我那孩子就是個混世魔王，可是很聰明，以後就麻煩老師多費一點心。」

張衛東不動聲色的把紅包退回去：「費心是我應該做的事。」

女人顯然一愣，心裡罵了句假正經的東西，臉上卻更熱情的把紅包塞過去：「張老師啊，這小小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下個月就是少年組的預選賽了，你看我的孩子……」

這次她沒能把話說完，徹底愣住了。

因為張衛東側身避開，那紅包掉到了地上，灑了一地紅噹噹的鈔票。

張衛東也一愣，隨即彎曲了膝蓋。

女人看見張衛東蹲了下去，一張張地撿錢，原本惱羞成怒的表情緩和了些，也不幫忙，就這麼抱住手臂高高在上的看著。張衛東認認真真把那幾十張百元大鈔撿了起來，重新裝進利是封里，隨手放到了旁邊的物架上，不咸不淡地說：「誰能代表少年組參賽，是按能力考核決定的，讓你孩子勤加練習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至始至終，臉上都是一副無關痛癢的表情。

想起張衛東連她孩子的名字都沒問過，女人不由氣得大罵：「你這個人怎麼這樣！當老師不就是為了錢嗎？裝什麼清高！」

張衛東像沒聽到似的，頭也不回。

如果以前的他，絕對會把紅包扔對方臉上去，因為那副嘴臉怎麼看怎麼噁心，現在的他脾氣已經收斂了很多，也客氣了很多。歲月並沒有磨平他的菱角，只是教會了他什麼叫從容，但心中的底線一直都在。

可是對於一個普通的老師，這份從容在某些人眼裡簡直就是侮辱！

每個月就拿幾千塊錢工資，還不夠她買一個名牌手袋的傢伙，憑什麼榮辱不驚？

女人氣沖沖走了，把高跟鞋踩得篤篤直響。

張衛東完全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繼續過他的日子，教他的學生，每逢周末就到療養院。

說起學生，張衛東最看好一個叫小武的孩子，雖然只有六歲，卻顯得比其他孩子早熟。每次上課都坐得端端正正，不吵不鬧，被誇獎的時候會露出羞澀的笑容，還有一顆雪白的小虎牙。

而且他看得出這孩子是真心喜歡吉他，和那些一時興起、被父母安排的孩子不同。

所以會更加用心的教小武，倒也不是他偏袒，只是每次下課孩子們都一窩蜂跑掉了，只有小武會乖乖留在教室里，怯生生地問：「老師，你有沒有時間？」

每次看見這瘦瘦小小的孩子，抱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吉他，滿臉期待眼巴巴看著他時，張衛東不得不承認，對小武半點免疫能力都沒有。這孩子總會讓他想起以前自己，渴望著有一個老師，但是條件不允許，只能跌跌撞撞的摸著石頭過河。

小武似乎越來越崇拜張衛東，以前只是偶爾留下來，現在每周兩堂課，下課以後都不肯走了。即使張衛東還有別的課要上，也會坐在走廊傻傻等著他，連其他老師都忍不住取笑，這娃兒其實是你家的孩子吧？

這天下課的時候，張衛東招手把小武叫了過來：「我一會還有課，今天別等了，早點兒回家，不要讓你爸爸媽媽擔心，知道了嗎？」

小虎搖搖小腦袋瓜子：「沒有人會擔心，我沒有媽媽，爸爸很忙。」

「那也別等了，早點回去，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小虎很不情願地叫喚：「老師……」

張衛東無可奈何地笑笑，正打算離開教室，轉身就看見了一群氣勢洶洶的婆娘。

「就是他！你們自己看，上面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先前給張衛東塞紅包的女人帶頭衝進教室，手裡拿著一本雜誌，指著他大聲說：「這下你們相信了吧！張老師，哦，不，張衛東，不只是吸毒，而且還殺人未遂，罪犯也能當老師？這是什麼世道？」

此時剛剛下課，還有好幾個學生在教室收拾東西，女人這一喊，里裡外外的人都聽到了。

門外站著好些家長，原本都在校門口等著孩子下課，女人用鑼鼓一般的嗓門，把他們召集了過來。

張衛東被堵在了教室里，走也走不得，回頭看了學生們一眼，儘力往外擠：「讓開，有什麼事到外面說，別影響孩子。」

「別碰我！」女人受驚似的的大叫：「你這個罪犯，想對我做什麼？」

他越靠近門口，那些家長也就看得越清楚，不由發出了驚呼：「看，真的是他，真的是張衛東！」

「不會吧……我的孩子就是這個班的，怪不得最近好像學壞了。」

「那你運氣真不好，現在不是哪個班的問題，是學校里怎麼能有這種人？」

「對啊，怎麼可以讓罪犯和孩子在一起，負責人呢？校長呢？我要投訴！」

張衛東被指指點點，已經忍耐了很長時間，見這些傢伙不依不饒，頓時來了火氣。他一手抵住門框，沉下臉來，一字一句道：「我再說一次，別影響孩子，有事到外面去說。」

「哦呵，你不是心虛想跑吧，可沒有那麼容易。」

女人得意洋洋地說著，抬頭看向張衛東，立刻就變了臉色。

張衛東高大而強壯，一個人就把兩米高的門口堵死了，背著光，陰沉沉的面孔上眼神兇惡得很。

他這副模樣，看了便會聯想到發怒的野獸，就算在監獄里也能嚇到一些人，何況是一群普通的家長。這時候沒有人敢跟他硬碰硬，於是都不由自主的往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道。

張衛東放下手來，回過頭看向教室，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微笑著說：「下了課，都早點回家不要亂跑。」

說完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小武，咬咬牙根，大步邁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