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章：老師（中）

在學校的辦公室里,彷彿在開一場批鬥大會，場面熙熙攘攘，

張衛東揉揉脹痛的太陽穴,從頭到尾沒有吭聲。他沒有什麼好辯解的,儘管有些家長把話說得很難聽，但是人家有事實根據,他確確實實吸過毒傷過人坐過牢。他坐在椅子上,忽然很想來一根煙,又想到自己早已戒了，只好用手指一下下摩挲著嘴唇。

副校長是這間學校的合伙人,正在極力安撫家長,說一切等校長來了再做決斷。

大虎十分鐘以後就趕到學校了,一進辦公室，臉色比在場任何人都難看。

他剛現身，家長們就圍了上去，七嘴八舌的投訴起來。

大虎沒有耐心聽他們投訴，也沒有耐心跟他們解釋，粗聲粗氣地說：「你們吵夠了沒有？中國有哪一條法律規定，有案底的人就不能當老師？」

「可是因為你們學校師資優良，我才把孩子送到這裡來的，現在這樣也叫優良嗎……」

大虎很生氣，差點爆粗口，幸好及時忍住了：「……你們這是偏見，張老師教得好不好，你們大可以去問班上的學生，非得揪住人家以前的事不放，有意思嗎？」

有些家長還是不服氣：「有他在，我可不放心把孩子送來，要不退學算了。」

意料之中的事，張衛東站了起來說：「校長，我辭職吧。」

大虎看也沒看張衛東，大聲說：「別唧唧歪歪了，你們誰要退學，明天過來辦手續，扣掉已經上的課，剩下的學費都會退給你們！」

他這樣一說，有的家長不禁猶豫了，畢竟當初等了很久才等到一個學位。

有的家長也很乾脆，退學就退學，有錢還怕找不到培訓學校么？

大虎不管他們是什麼想法，態度強硬地說：「張老師，你跟我走。」

然後就丟下滿屋子人，大搖大擺把張衛東帶走了。

兩人離開學校，搭乘電梯到了停車場。

張衛東坐進車裡，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苦笑：「大虎，你不用幫我幫到這個地步，那些家長說得沒錯，誰會放心把孩子交給一個犯過罪的人，我看我還是辭職好些，不要影響到學校的名譽。」

「東子。」大虎叫了一聲。

「嗯？」張衛東側過臉看他。

只見大虎一臉不正經的表情，擠眉弄眼地問：「老子剛才威不威風？」

張衛東無語。

大虎開車的同時哈哈大笑，表情可得瑟了：「那些傢伙，一個個得理不饒人的模樣，我看了就膈應，以為花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能對我兄弟說三道四？誰稀罕他們。」

張衛東一臉無奈地說：「大虎……」

「閉嘴。」大虎打斷他：「你也是，別人要罵，你就乖乖的人他們罵？你欠他們什麼了？」

張衛東再次無語。

大虎又說：「辭職的事你想也別想，合同都簽了，就給老子好好乾，不然扣你工資。」

「……校長大人威武。」

「那當然，別管那些亂七八糟的外人，咱們倆去吃頓好的，喝幾杯小酒。」

由於大虎一再堅持，張衛東只好繼續留在學校當老師。

自從他的身份曝光之後，明顯就被劃出了普通人的行列，其他的老師也好學生也好，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張衛東的班上本來有十個學生，隔天就有四個退學了，他偶爾代課的中級班，也有兩個學生退學，好在其他班級沒有受到影響。

為了避免類似的事情發生，大虎決定，張衛東的班上不招新學生，等過段日子再說。

雖然沒有受到排擠，但是張衛東也感覺到自己和別人的差異，反正他本來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從前別人問一句答一句，現在別人不問了，他連回答都省了。

張衛東以為，鬧出了那麼大的事，班上的學生一定很怕他。

沒想到小武還像個跟屁蟲一樣，下課就眼巴巴的看著張衛東：「老師，可以教我彈月光曲嗎？」

張衛東一皺眉：「你是說貝多芬的月光曲？這是鋼琴奏鳴曲，用吉他不太好彈。」

「嗯……我試過了，老彈不好，所以才麻煩老師的。」說完小武又害羞起來，垂著腦袋一搖一晃：「我想彈給爸爸聽，下個月是他生日……」

張衛東不忍心拒絕，便說：「我今晚回去看看譜曲，明天再教你。」

「謝謝老師！」小武高興得笑了出來。

翌日是禮拜一，張衛東並沒有課，可是因為答應了小武，所以中午就到學校來了。怎麼知道小武比他來得還早，張衛東詢問了才知道，這孩子一大早就等著自己了。

張衛東實在忍不住問他：「你不怕我嗎？」

小武看了看他，低下頭去輕聲說：「不怕……爸爸說壞人不一定只會做壞事，好人也不一定只會做好事，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衛東被逗笑了：「那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小武眨眨眼睛：「不怎麼明白，可我相信老師不是壞人。」

張衛東莞爾，這娃子還真有意思，再怎麼早熟也還是個孩子，本質簡單又天真。

因為教室里只有兩個人，為了節省資源，張衛東沒有開空調，所以空氣有些悶熱。他把外套脫了，光著胳膊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把昨晚看的譜子默寫出來，跟小武說有哪些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小武學得很認真，張衛東看見他臉上冒出了汗，就說：「熱就把外套脫了吧。」

小武搖搖頭，說了一句不熱，繼續認真的練習吉他。

張衛東走過去把窗戶開了，可是外面一點風也沒有，驅散不了教室里的悶熱。

他摸摸小武的額頭，摸到了一手的汗：「都這樣了還說不熱，算了，我開空調去。」

小武連忙拉住他的手：「老師，我真的不熱。」

張衛東低頭一看，登時變了表情。

因為小武舉起手來，袖口滑落，露出了有一條條青紫色淤痕的胳膊。張衛東抓住了小武的手腕，不讓他把手臂縮回去，又仔細檢查其他地方，發現小武背上和腿上都有相似的痕迹。

這些肯定不是自然現象，皮膚像被什麼東西抽打過，所以才會造成這樣的瘀傷。

張衛東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見他不肯說話，張衛東放柔了口氣再問：「是誰打你？你爸爸嗎？」

小虎搖了搖頭，還是不說話。

張衛東吐了一口氣，總不能兇巴巴的逼問一個孩子，於是說：「你爸爸電話多少？我叫他到學校來。」

小武馬上說：「不要麻煩爸爸，我沒事，不要找我爸爸好不好……」

「他是你爸爸，他有責任照顧好你，怎麼這叫麻煩？」

小武又不說話了，鼻頭通紅，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張衛東看不下去了，小武身上的瘀傷有深有淺，肯定不是第一次挨打，太可憐了。

也不知道是誰那麼狠心，對一個孩子下得去手，越想越氣，於是一把將小武拽了起來：「走，帶老師回你家，找你們家大人說去。」說著不顧小武的抗議，拎小雞似的把對方拎出了學校：「你們家地址在哪裡？」

小武扭扭捏捏的咬住嘴唇，就是不告訴他。

就在這時，有個中年男人丟掉煙頭，一路小跑過來：「小少爺，你下課了？我這就去把車開過來。」

說著轉身又跑了，不到兩分鐘，有輛嶄新的黑色奧迪停在了張衛東面前。

張衛東太意外了，因為小武一點也不嬌慣，怎麼看也不像有錢人家的少爺。他打開車門，先把小武丟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不等司機大叔發問，張嘴就說：「我是他老師，今天要上門做家訪，開車。」

中年大叔警惕地打量他，不肯開車：「小少爺，這個人真是你的老師？」

小武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教我彈吉他的張老師……」

司機大叔不傻：「又不是正式學校，培訓班也會做家訪嗎？」

張衛東說：「我有事找他的家長談，快點開車，別浪費時間。」

司機大叔猶豫了一陣，踩下油門開動了汽車。

因為車廂里寬敞，所以張衛東叫小武坐好，面對面繼續教他彈吉他。

這下司機大叔放心多了，把車開得又快又穩，這人雖然看起來不太像老師，但也不像心懷不軌。

大約四十分鐘以後，車子停在了一道閘門前，張衛東往車外一看，不得了，這棟建在半山之上的宅子也太大了。張衛東下了車，繞過噴水池，走了兩三分鐘才抵達宅子的正門。

他看著周邊的環境，心裡忍不住嘀咕，這家人到底是多有錢啊？

進屋之後，張衛東道明了來意，被傭人請到了客廳。

傭人給張衛東端上茶水時，順便告知他：「已經通知過老爺了，他現在人在外面，請您等一會，五點之前應該能回來。」

張衛東抬頭看了看牆上的古董鐘擺，離五點差不多還有一個小時呢。不過既然都來了，等就等吧，只是他坐在英倫式的奢華沙發里，渾身都不自在，於是把小武抓來繼續練琴。

小武學得很快，一首月光曲基本能彈奏出來了，這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張衛東承認小武很聰明，但不認為這是天分。

凡是那些被稱為有天分有才華的人，並非老天厚待他們，肯定是他們在常人不知道的時間，不知道的地點，默默付出了很多很多努力。

「老師，你在笑什麼？」小武問。

張衛東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小武真是個好孩子，彈得棒極了。」

小武的臉馬上紅得像番茄似的：「謝、謝老師……」

五點整，牆上的鐘擺響了。

有個男人就在「鐺鐺鐺」的鐘聲里走了進來，他西裝筆挺，一表人才，鼻樑上戴有一副無框眼鏡。他看上去很年輕，也就三十齣頭的模樣，膚色白皙，文質彬彬卻不柔弱。

「爸爸！」小武放下吉他，蹦蹦跳跳地跑過去。

張衛東回頭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而在他回頭的那一剎，男人也愣住了。

兩人都愣愣地看著對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鐘聲停了以後，偌大的客廳里，寂靜得悄然無聲。

小武站在兩人中間，腦瓜子左擰右擰，傻傻地看了看他們。

他感受得到卻不能理解，這種異樣的沉默源自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