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老師（下）

「爸爸……」小武忐忑的叫聲,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

男人率先回頭神來，把手放在小武的頭上，淡淡地說：「張老師,你好。」

張衛東面無表情地回道：「蕭先生,你好。」

兩人禮貌性的問好，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歷時四年,張衛東從被逮捕到拘留,再到判刑和出獄,這個人一次也沒有露面。

他以為從此各不相干，沒有想過會不會再見面的問題,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突然的情形之下,而對方的身份還是小武的爸爸；張衛東震驚之餘,覺得自己還是道行不夠，做不到無動於衷。

他又習慣性的像刺蝟般武裝自己，戒備心全開，猜測這到底巧合或是有人刻意安排？

他看了看茫然無知的小武，忽然感到悲哀，也許這孩子只是一個工具也說不定。

蕭君故走到沙發坐下，再把小武抱到大腿上：「張老師找我有什麼事？」

張衛東聽到這生疏的語氣，有點不適應，同時又鬆了一口氣：「孩子被人虐待的事你知情嗎？」

「有這樣的事？」蕭君故表情有點驚訝。

張衛東冷下臉來：「你自己看看，孩子身上都是被打出來的傷痕，你這個父親到底怎麼當的。」

蕭君故掀開小武的衣服，果然看到了有傷痕，頓時表情內疚，捧住小武的臉蛋親了又親：「對不起，小武，怎麼不跟爸爸說？還疼不疼？」

小武摟住他的脖子搖搖頭。

張衛東冷眼看著父慈子孝的畫面：「希望你能保證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告辭了。」

「一定，我會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附近沒有車，我叫司機送你。」

等他把話說完，張衛東早就走得老遠了。

蕭君故抱著孩子，目光一直追隨著張衛東的背影，什麼也沒有想，單單隻是看而已。

「爸爸……」小武困惑地說：「我覺得老師變得好奇怪。」

「怎麼奇怪了？和平常不一樣嗎？」

小武點了點頭。

「那張老師平常是什麼樣子的？」

」平常比較親切一些，比學前班的劉老師好，從來不會罵人，還經常對我笑。」

「是么……」蕭君故喃喃自語的嘆息著。

「爸爸，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蕭君故兩手抱住小武站了起來：「爸爸帶你去洗澡擦藥，明天再帶你去遊樂園玩，但是作為交換，你要告訴爸爸是誰打你的好不好？好孩子可不能說謊。」

小武乖巧地點了點頭。

張衛東離開大宅，沿著公路走到山腳下，才想起來不對勁。

確實不對勁，小武今年六歲了，蕭君故什麼時候弄出一個那麼大的兒子來？

難道在他坐牢之前就有了？張衛東想不明白，隨即氣悶地罵自己：「人家有兒子關你屁事！」

即使真的不關他的事，張衛東還是因此疏遠小武。

凡是小武下課以後找他，都一律說沒空。

然而小武是個內心敏感的孩子，也察覺到對方疏離的態度，為此還傷心了好一陣。

張衛東狠下心來不管小武，愛等就讓他等著，等不到了，自然就會回家。

他還刻意詢問了大虎，有沒有見過小武的家長。

大虎滿頭霧水：「小武是誰？招生這種事又不用我去做，你也看到了，沒事我都懶得到學校去。」

張衛東無語，大虎就是個甩手掌柜，學校的事情都是副校長在打點。

大虎還和從前一樣，四處演出，偶爾到錄音室給歌手當伴奏，除了沒有家庭，活得也算瀟洒。

有一天，大虎突然打電話給張衛東：「我查過了，你今天沒有課，趕緊過來一趟。」

「怎麼了？」張衛東問。

「我在錄音室，有個吉他手臨時放鴿子，你趕緊過來。」

「這樣不好吧？畢竟我……」

大虎打斷他：「哪來那麼多屁話，這錄音室一個小時要還幾百美金呢，救場如救火，我把地址發你手機上，趕緊給老子過來。」

大虎說完，直接就把電話掛了。

張衛東無奈，怎麼說大虎也幫了自己那麼多次，不能不還。

於是他在宿舍里隨便換了套衣服，鬍子也不刮，背上吉他穿著人字拖就出門了。

張衛東按照地址找到了錄音室，剛敲門，大虎就勾住脖子把他拽了進去，裡面其他的伴奏還有錄音室已經等著了。張衛東看了看，那個染了金色頭髮，扮相新潮的男人應該就是歌手了，於是把頭一點：「你好。」

這位偶像歌手對張衛東很不滿意，當著他的面問大虎：「他行不行？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大虎正要回答，張衛東彎腰把琴盒放在地上，取出吉他，快一步說：「拿樂譜來，給我十分鐘。」

張衛東花了十分鐘，把兩首流行歌的樂譜看完，然後往一眾樂手中間坐下：「可以開始了。」

眾人面面相覷，先不說十分鐘能不能記下兩首曲子，而且完全沒有預先練習過，一來就直接開始錄音，這未免也太神乎了。

大虎也就位了，心底瞭然地冷笑：「東子，給點厲害他們瞧瞧。」

張衛東又再無語，不過就兩首八到十二拍的曲子，他還能彈出一朵花來不成？

錄音非常順利，歌手的狀態很好，樂手們也配合得很好，能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錄製。

歌手的經紀人走來，說句大家辛苦了，然後開始一一給樂手們發錢。

張衛東接過那五張百元大鈔，畢恭畢敬地道了聲謝謝。

大虎在一旁看著，忽然心裡有點難受。

然而他又是個憋不住話的人，冷言冷語諷刺那個歌手：「你也不過就是運氣好而已。」

偶像歌手愣了愣，高聲地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虎正要開口，被張衛東一手壓下了腦袋。

「他是誇你運氣好，將來一定會大紅大紫。」張衛東從大虎身後站起來，揪住大虎腦後的小辮子一上一下拉扯，逼對方做出點頭的動作，笑笑：「以後需要伴奏可以再找我們，合作愉快。」

大虎總不能拆張衛東的台，只好憋屈的哼了一聲。

離開錄音室以後，大虎送張衛東回宿舍，途中在車上問：「你剛才不是說真的吧？」

「我說了什麼？」

「就是還要給別人當伴奏的事啊。」

張衛東點頭：「只要不影響到學校的工作，校長大人，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這下大虎更加難受了，連表情都變得悲哀：「東子……你明白的，在我心裡，你才是最有資格讓我給你伴奏的那個人。剛剛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站在麥克風面前唱歌的不是你，那歌手有哪裡比得上你，我……」

張衛東全然不在意的打斷他：「當伴奏也沒什麼不好啊，反正我也沒有其他本事了。」

大虎不說話了，專心一志的開車。

張衛東從後視鏡看到他陰鬱的神色，於是開口安慰：「我該好好謝謝你的，以前怎麼沒想到給別人當伴奏，彈彈琴就能賺錢，多好的事情啊。嬸嬸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怕她哪天突然生一場大病，所以也想努力攢錢。」

大虎吐了口氣，低聲說：「對不起。」

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追求夢想的，就拿張衛東現在的處境來說，已經很努力面對現實，承擔自己的責任了。所以他真不應該說那樣的話，除了徒添煩惱，根本沒有實質性的作用。

於是在大虎的幫助下，張衛東又多了一項新的工作。

畢竟當樂手也算一隻腳踏入娛樂圈，雖然他從前只紅了短短一段時間，比不上坐牢的十分之一，然後就名譽掃地，轟動全國。所以他不希望被別人認出來，所以儘力低調，穿著打扮也隨便。

張衛東帶著棒球帽，坐在其他樂手後面，就像一塊沉默的布景，即使有時錄製很不順利，那些單調的曲子彈了一遍又一遍，他也從來沒有怨言。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多月下來，也沒有人認出他是誰。

他以為平靜的生活會持續下去，然後自己也將慢慢老去，老在一天天消逝的時光里。

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得住時光，愛恨也好，死活也罷，哪怕是毀天滅地歇斯底里，最後最後，統統都會被時間蕩平，再大的巨浪也總會歸於平靜。

張衛東反而感謝在牢里的那一千多個日夜，讓他明白了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

微小得不能再微小，不值一提。

在校門口看見蕭君故的時候，張衛東客客氣氣地問：「蕭先生，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蕭君故是以父親的身份前來，開口第一句：「小武生病了，他很想你，希望你能去看看他。」

張衛東心想，怪不得那孩子有好一段日子沒來上課了，嘴上卻冷冷地拒絕：「抱歉，我只是一個老師，這不是在我的工作範圍以內。」

蕭君故說：「我知道，所以我是來拜託你的，並不是要求你一定要這樣做。」

「既然你那麼關心孩子，就應該好好照顧他，而不是讓他生病，更不應該讓他被虐待。」

「你說得沒錯，是我沒有管好家裡的傭人，才會讓小武受到傷害。」蕭君故誠懇的認錯，並且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因為自己的忙碌和疏忽，連孩子屢屢遭人虐待都不知道。

蕭君故還說：「其實小武不是親生孩子，我因為同情收養了他，卻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以為養孩子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既然你會這樣想，就代表你已經開始學習怎麼當父親了，小武的事我很抱歉，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外人，你們的家事我不方便再插手。」張衛東說完就走。

蕭君故追上去，擋在了張衛東的面前，伸出了手，卻在碰到他之前放了下來：「如果我還有其他辦法，也不願意來打擾你，拜託你先把我的話聽完，然後去不去醫院，你自己決定。」

張衛東想要拒絕，卻說不出口，他到底不是冷酷無情的人。

「小武真的很可憐，他母親是有長期吸毒史的人，生下孩子以後，就把他扔在醫院門口。」

張衛東一震，吃驚的看著蕭君故問：「那小武是不是……」

蕭君故點了點頭：「對，小武就是報紙上常說的「毒嬰」，生下來就帶有毒癮，那是什麼樣的情況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所以小武的抵抗力很差，發育也不好，還很容易生病，這半個月來一直在發低燒。」

張衛東啞然，他確實在報紙上看過，如果孕婦吸毒，毒品會經過胎盤臍帶輸入胎兒體內，換個說法，也就是孩子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卻已經開始吸毒了。這是非常殘酷的事情，孩子出生以後，等同中斷了來自母體的毒品供應，會出現毒癮發作的情況……

他親身經歷過那種痛苦，所以更加沒辦法想象，這些事發生在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身上。

蕭君故繼續說下去：「我把小武從福利院接回家的時候，他只有四歲，可能因為知道自己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很怕給別人添麻煩，也從來不主動開口說話，直到去年才漸漸的開朗起來……」

「別說了，我去！」張衛東粗聲打斷他。

蕭君故鬆一口氣：「謝謝，我的車就停在那邊，你現在方便嗎？」

張衛東需要時間調整心情，便說：「你把地址給我，明天我自己會去。」

「好的，謝謝你了，那傻孩子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

張衛東一聲不吭，默默目送蕭君故離去，然後沉痛地閉了閉眼睛。

他已經無暇去管蕭君故到底有沒有其他目的，滿腦子都被小武和毒品佔據。

尤其是毒品，所以張衛東下班以後，回到宿舍關好門窗，僅僅用兩個小時，就創作了一首新歌。

搖滾樂一直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就像毒品一樣，持續不斷的重金屬節奏，能聽得人神經衰弱。張衛東的創作更像是發泄，借著音樂的途徑，把毒品殘酷的一面和極樂的一面，淋漓盡致的表達出來。

這首歌前半段以電子小提琴為主，旋律悠揚纏綿，到了後半段，忽然切換成強勁的鼓聲，把前麵塑造出夢幻一般唯美的畫面感狠狠敲碎。像極了注射毒品以後飄飄欲仙，再回落到現實的殘酷過程。

張衛東的音樂，從來就不存在感動，他不屑去討好任何人，他所表達的東西，都是深刻的領悟和疼痛——這也是後來歌迷為什麼會稱他為「暴君」的原因。

他是舞台上的王者，用音樂征服了無數人，讓他們心甘情願被自己蹂躪。

可是現在的張衛東，正處於低谷，沒有人認為他能重新站起來，再一步步登上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