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起航（上）

張衛東每次推開病房的門,都會暗暗的心酸一下。

小武孤伶伶的躺在病床上，白茫茫的床單被子，把他襯托得比原來還要小上一圈。

相處越久,張衛東就越覺得這孩子可憐,無論對誰都懷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忐忑，甚至是刻意討好,完全不像班上的那些小霸王小祖宗,生來就是討債的。就連給小武倒杯水,削個水果這樣的小事，孩子都會馬上說謝謝,回想起來,從來沒有見過他撒嬌或無理取鬧的樣子。

張衛東第一次到醫院來的時候,小武確實很高興，但是這種高興也是小心翼翼的。

「老師！」小武見到張衛東，馬上從床上坐了起來。

張衛東走過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聽護士說你又發燒了？」

「對不起，本來今天可以出院的……可是我……」

張衛東笑著搖搖頭：「不是你的錯，我知道小武是個好孩子，都有按時吃藥打針。」

聽他這麼說，小武好像放心多了，放軟身子挨回枕頭上。

張衛東揉了揉小武的頭髮，不過是一場普通的流感，就讓這孩子住了整個月的醫院，真是可憐。

他看見小武精神還算不錯，就問：「可不可以告訴老師，是你自己想學吉他的嗎？」

小武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喜歡吉他。」

張衛東又問：「那你是什麼時候到培訓學校的？」

小武想了想，記不清具體時間：「過年以前，爸爸帶我去報名的。」

張衛東相信小孩子不會說謊，自己是過完年才出獄的，而那時小武已經學吉他一段時間了。

可是世界上真有那麼巧的事嗎？小武怎麼就偏偏是他的學生？張衛東又覺得難以置信。

後來他索性就不想了，不管怎麼說，孩子都是無辜的。先前他刻意疏遠小武，這孩子以為自己被討厭了，所以變得更加敏感不安，總是觀察他的臉色，話也比原來少了。

張衛東下午還有課，剛剛開口跟小武道別，就有人推門進來了。

「爸爸，趙阿姨！」小武和剛才一樣馬上坐起來叫人。

張衛東看到蕭君故和趙妤走入病房，登時一愣。

從前他就覺得這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現在看上去，依舊有這種感覺。

趙妤跟在蕭君故的身後，像上流社會的名媛淑女，捲髮隨意的盤了起來，一身簡約的黑色長裙，比三年前更加有女人味了，清純的氣質卻不曾消減。

張衛東回過神來，禮貌地打招呼：「你們好。」

趙妤卻像看見外星人似的，連聲音都尖了幾分，沒有去管張衛東，直接質問：「他怎麼在這裡！」

蕭君故淡淡地跟她解釋，張衛東是小武的老師。

趙妤臉色變了又變，好幾次想要說些什麼，礙於孩子，所以才忍住了沒有開口。

可是她看張衛東的眼神，一點善意也沒有，並且還充滿了防備和仇恨。

張衛東不知道趙妤為什麼不是小武的媽媽，而是阿姨，但這並不關他的事，而且他和趙妤從來都不對盤，彼此都不喜歡對方。於是張衛東伸手在小武頭上摸了一把，囑咐了兩句，站起來說：「那我先走了，再見。」

蕭君故客氣的送他到門口：「謝謝你來看小武，再見。」

張衛東離開病房之前，看見趙妤從手袋裡拿出一個精緻的不倒翁，小武很高興，捧著禮物笑得無比燦爛，比起剛才病怏怏的樣子順眼多了。

張衛東覺得自己疏忽了，小孩子哪有不喜歡玩具的，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帶到小禮物。

所以他決定下次也帶點東西來，哄一哄孩子開心。

但是同時他又想著不能經常來，一個禮拜一次，等到小武身體好轉了，再把時間隔長一點。小孩子都善忘，也許慢慢地，交上了其他朋友，就會把自己給忘記了。

張衛東不願意跟別人有太多牽扯，他只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好好給嬸嬸養老送終。

就算碰到了志同道合又惺惺相惜的人，張衛東也有意無意的疏遠他們。

他做音樂做久了，有時候樂器一拿上手，再看幾個動作，就知道那傢伙有沒有真材實料。因為工作的原因，偶爾碰一次面，張衛東欣賞歸欣賞，很注意保持距離，除了私下多說幾句話以外，從來沒有參與樂手之間的聚會。

不管別人用什麼理由，或者有多熱情邀請，張衛東從不肯跟他們走得近了。

他知道有些人怎麼看自己，肯定在背後說了自己不少話，但是他無所謂，起碼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把他認出來，都以為他是一個普普通通又高傲的吉他手而已。

可惜事與願違，從前沒有交集的人認不出他來，熟人可就不一樣了。

比如周麗，看上一眼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張衛東。」

張衛東嘴角抽了抽，此時他正站在錄音室門外，本來打算開溜，結果還是被認了出來。

周麗不僅能認得出他，而且還火眼金星，打量了張衛東一番：「你在給別人當伴奏？」

聽對方的口氣算不上疑問句了，張衛東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對，混口飯吃。」

「看看你這副德行，可真夠寒酸的。」周麗表情嫌棄，口吻更是一點也客氣。

張衛東無語，周麗看起來還是和從前一樣，刻板刁鑽的老處女。

兩人面對面相互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陣子。

從前他們算不上朋友，也沒有共同語言，說是合作關係吧，也不對，他們從來沒有同心協力，所以更像是被綁在一條繩子上的蚱蜢。那時張衛東拚命的蹦達掙扎，而周麗不得不跟在後面幫他擦屁股，解決麻煩。

所以也難怪周麗不給他好臉色，張衛東想了想，開口說：「謝謝你以前的照顧。」

周麗不屑：「切，算你這傢伙還有點良心。」

「反正你現在是混口飯吃，乾脆以後就跟著我混吧。」周麗又說。

「啊？」張衛東愣了。

「我早就自立門戶了，弄了間經紀公司，你也別指望待遇有多好，但是不會比你當伴奏差。」周麗好像料定他會答應似的，走到窗邊自說自話：「公司還在起步階段，前段時候剛簽了幾個藝人，正好缺一個音樂總監，那以後選歌錄音之類的事就交給你了，不用浪費我的精力。」

「喂，大姐，我還沒有點頭呢。」

「反正你也只能幹些幕後工作，還有什麼好挑剔的？」周麗轉過身，抬手打了下張衛東的後腦勺：「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等我忙完了手頭上的事，過兩天聯繫你。」

張衛東想想也是，反正自己需要錢，而又只有音樂這一項專長，確實沒資格挑剔。

於是他把電話號碼給了周麗，至於成不成事，以後再看吧。

最近正逢考試月，培訓學校的課程少了，張衛東也就多出了時間，周末也能去看小武。

他總是認為那孩子太孤單了，既渴望能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又因為自卑不敢太放肆，還有身體的原因，連體育課也不能參加。張衛東下了公車以後，都快走到醫院門口，才想起要給小武買禮物的事。

所以他調了頭，沿著街道往左走，想找找看有沒有賣玩具的店鋪。張衛東亂逛了十來分鐘，一直走到了商貿市場，也沒有看見適合孩子的玩意，他又不知道小武喜歡什麼，一籌莫展。

就在他打算原路返回的時候，周邊卻突然起了騷亂。

有一群人追著一個人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喊殺喊打的聲音，街上的人紛紛爭相走避，打著打著，就打到了張衛東身邊。

張衛東還沒反應過來，被打的那個人突然爬了起來，直面往他的方向跑。

「快！抓住那個小偷！」有人大叫。

原來是在抓小偷，張衛東也就伸長了腿腳，絆倒了想要越過自己逃跑的人。

本來他也就是順便幫一下手，沒有多想，可是追趕的人馬上沖了過來，把那小偷團團圍住拳打腳踢。不僅如此，那小偷已經被打得滿臉是血，屢次想爬起來，又被踢回原地，最後一次徒手爬了兩三米，又被人一腳踹翻了。

踹翻小偷的那個人，並不是一開始追打的人，而是市場里其他攤檔的老闆。這時候，更有一些人拿著棍棒加入，參加打人的人數，很快由原先的幾個變成了十幾個。

張衛東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了。

「打！往死里打……」

「敢偷東西，打死這隻耗子！」

他們一邊打一邊叫喊著。有人打到了一拳，或者踢到了一腳，臉上帶著一種極大的滿足笑意，退回到圈外，幸災樂禍的繼續看戲。有的人則打起來沒完，而且越打越狠。

起初張衛東還能聽到那小偷的求饒聲和慘叫聲，一會後，只能聽到棍棒打擊的聲音和叫罵聲了。

那小偷，實際上已經變成了一具活人靶。

張衛東看了看周圍的面孔，忽然發現，打得最狠的那些人，都有股野蠻的衝動，似乎早就想要狠狠地作踐別人。也許只是從前沒有理由或者借口，這樣對待一個同類，而現在有了小偷，他們就有了發泄的途徑。

無論是看熱鬧的，或者參加毆打的，表情都很投入，完全沒有人在想這樣合不合理，或者應不應該阻止十幾個人打一個人的殘暴行為。根本就不把那小偷當人看！

「住手！」張衛東大喝一聲，衝過去推開人牆，一頭鑽了進去：「你們太過分了！」

他就站在了那小偷旁邊，低頭看了對方一眼，惱怒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麼？非要把人打死嗎？」

「打死也是活該，誰叫他手腳不幹凈。」有人說。

張衛東左看右看，發現周圍都是表情呈現出快感的臉，以及一雙雙受到刺激的亢奮眼睛。

而他自己，因為衝進了人堆里，正正被這些面孔包圍著。

張衛東試圖跟他們講道理：「他偷了什麼東西，你們可以報警，可以把他送去警察局，為什麼要這樣打他？真打死了誰來負責？」

有人從後背推了張衛東一把：「法不責眾，打死也不用償命！」

「對，打死就打死了，這樣的人誰管？」也有人聲援。

張衛東回過頭去，指著那個人說：「你是法盲嗎？打死人哪有不用負責任的事？我記住你的樣子了，如果你們真打死了人，我第一個指證的就是你，看到時候算不算犯法！」

周圍的人一個個都瞪著張衛東，目光很兇惡。

這樣的情形下，沒人是冷靜理智的，他們認為自己在做一件替天行道的快事，卻突然有人跳出來阻止，那麼等於犯了眾怒。

張衛東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們，心中充滿厭憎。

無比的厭憎，就這些傢伙，如果有比他們更兇狠的歹徒持刀砍人，張衛東就不信了，他們還會像現在一樣瘋狂野蠻，怕且早就倉惶逃命了。或者換個說法，倒在地上的不是小偷，或者是老太太，這些人會去扶一下嗎？又換成一個孩子，被車撞了以後躺在這裡，這些人會背孩子去醫院嗎？

張衛東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這些人早已沒有良知了，以見義勇為的借口，把自己不滿的情緒發泄到其他人身上。現在他們之所以如此囂張，不過是因為小偷構不成威脅——所以才欺軟怕硬！

張衛東又說：「你們都把人打成這樣了，還嫌不夠？偷什麼東西能貴得過人命？」

然後他又彎腰去扶那小偷，大聲吼：「都滾開，賣你們的東西去！」

「他和小偷是一夥的！連他一塊打！」

這一聲煽動性的叫喊起到了作用，剛才包圍小偷不肯散開的人，對張衛東動起手來。

「媽的！」張衛東當了老師以後，已經改掉了爆粗口的習慣，但今天實在是忍無可忍！所以他在挨了幾下拳腳之後，奪過了別人用來打他的東西，是一根可以伸縮的魚竿，握緊，猛地往前面揮打！

場面再次變得混亂起來，被人團團圍住，張衛東逃是逃不掉了，也不想逃。

他打倒了兩個男人，自己也受了傷，左邊臉不知被什麼東西砸到，血糊住了耳朵。

對方人多勢眾，十幾二十個人，張衛東已經不指望能善了，要麼他被打死，要麼拖到警察來。

張衛東頭上被砸了一棍，沒有流血，但是眼前發黑。

他咬緊牙關，什麼都不管了，只知道不能倒下。自己一旦倒下了，就會和剛才那小偷同樣的下場，沒有人會同情他憐憫他，只會一個個衝上來踐踏他。

那些該死的警察怎麼還不來！

張衛東揮出拳頭，打在旁人的下巴上，同時心底恨恨地罵。

他手上的魚竿剛剛被打掉了，整條胳膊還麻著，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張衛東又踢出一腳，正好踹倒了面前的人，料不到，肩膀一陣劇痛，又給人砸了。

他側過身去，想要向那傢伙討賬，卻看到有人比他還一步出手，一棒就敲到那人的後頸上。

看著剛才打自己的人軟綿綿倒下去，張衛東愣了。

他何止愣了，簡直是傻了、呆了。

「笨蛋，你在發什麼呆？」蕭君故氣急敗壞地罵。

蕭君故用雙手握著撿來的木棍，繞到張衛東背後，又打退了一個從後面攻擊他的人。

形勢危急，張衛東也沒有太多時間發獃，馬上就打起精神來。自然而然的，他和蕭君故背對著背，一起動手應付正面的敵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默契十足的配合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