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初一
次日正月初一,全年最為喜氣洋洋的一天,除夕守歲的睏乏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林府上下。畢竟幾是人人都獲了賞銀,小至二三兩,多至七八兩,相當於多了一年的工錢。
林盡染和李時安天不亮就精神滿滿地出了府門,往大將軍府而去,然元瑤則去了明園,替他去關照楊湜綰等人。
初一的清晨,街面上到處是火紙的碎片,不乏過往的行人,但商販幾是沒有,少了平素里的叫賣聲,街市兩旁的鋪面也俱是關門閉戶,只零星開著一兩家茶肆酒樓、果子行和凶肆。只在路過平康坊時能聽得幾聲喧鬧,說起來倒真顯得有幾分冷清。
「夫君可知二哥回來的消息,該不會特意瞞著時安吧?」
林盡染微微搖頭,「陛下未曾提前與我通氣,興許是臨時起意,否則又怎顯得如此倉促。只是爹未能回京團聚,有些可惜。」
李時安眼底閃過一絲黯然,霎時又恢復平靜,換上一副歡喜之色,攥著他的大手,笑言道,「時安已然知足。二哥協助父親治理北境軍務,數年方能回京,這還是頭回與二嫂和祖應一齊守歲呢。」
平心而論,如今南北的局勢已是相對平衡。北境軍若無十足把握與突厥方速戰速決,萬一南境趁機順勢起兵,定然是首尾難顧。三五萬軍士的折損尚且能靠休養生息,若是與東西突厥一齊開戰,就再無退路。可以說,先前那場戰役著實起到了震懾的作用。可眼下李榮基尚不能完全掌控北境軍,故而李代遠還不能回京安心頤養天年,而他也未能常常回京探望。若是要溯本清源,還得走一遭隴西親自探查一番方可。
然軍隊之事,林盡染縱使是上柱國的女婿,但終究還是外人,又領文官之職,如何能堂而皇之地介入當中。何況他對隴西李氏的了解僅有《通史》上的隻言片語,而李時安又從未透露······
「夫君?夫君?」
林盡染下意識的輕捻指尖,在李時安的輕喚之下緩過神來,嘴角扯起一絲弧度,「時安,對不住,剛剛在想其他事。你方才說了什麼?」
李時安並未有不悅,相反一直感動於他對自己,還有元瑤的尊重,又掩嘴輕笑道,「我不過是提醒夫君,今日是元正,你可莫要與二哥動手。」
林盡染不禁莞爾,「二哥興許怒氣未消。不過今日應該不會動手揍我吧?」
大將軍府的府門大敞。趙伯似是早有預料一般,笑盈盈地立於門口,見林盡染夫婦徐徐下了馬車,趕忙上前相迎。
「姑爺,小姐!」
「趙伯新年好。」
趙伯甚是恭謹地將他二人迎進府。
「少將軍與二夫人正在太夫人房中問安,二郎山來的摒塵師太也在。」
李時安自然知曉這位摒塵師太的身份,既是暫住大將軍府,就不能有絲毫懈怠,急聲吩咐道,「趙伯可莫要怠慢這位貴客。」
趙伯微微屈身,予以一笑,寬慰道,「小姐放心,老奴與這位摒塵師太曾有過一面之緣,且事無巨細皆有二夫人親自過問,定然不會有差池。」
近些時日,大將軍府周遭的巡防營衛隊梭巡得更為頻繁和細緻,連帶出現了些喬裝改扮之人,大抵也猜得出這位師太的身份不比尋常,何況三十年前又的確見過一回。
未多時,已至太夫人的房外,李祖應耳朵很尖,聽到門外的動靜,從許倬雲的懷中掙脫出來,小步快跑至屋外,抱著林盡染的大腿叫嚷道,「姑父,姑姑!」
「哎喲!」林盡染似是被撞疼一般,可眼神中又滿是寵溺,近兩個月來大將軍府很是勤快,與小祖應的關係也是節節攀升,遂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又長高了些,可是有聽娘親的話,乖乖吃飯沒?」
「吃了,祖應每天都吃這麼多!」小祖應小手比劃著,眉飛色舞地又將他二人引進屋子。
林盡染與李時安揖禮,一一喚過去,「祖母、摒塵師太、二哥、二嫂。」
太夫人一臉慈眉善目,稍稍抬手,「好孩子,坐下吧。」
許倬雲望著斜靠在林盡染身旁的小祖應,略有吃味道,「如今染之與時安常常回府探望祖母,祖應和你們倒是親近了,與我這小娘反而生疏了不少。」
小祖應天真地仰起頭,瞥向一旁,可小眼神又時不時的覷向娘親,低聲嘟囔著,「姑姑可以帶我坐飛機,娘親不願意。」
許倬雲一陣苦笑,「娘哪有這氣力。」
摒塵師太雖聽不明白什麼是坐飛機,然他們頓時捧腹大笑,一家和睦的這番場景,不由地感染她的心緒,遂會心一笑,可眼底仍不禁流出一絲惋惜和羨慕。
林盡染捏了捏小祖應還有些肉嘟嘟的臉頰,「你爹爹回家了,也可以帶你玩。」
可李祖應只歪了一下腦袋,未曾多言。
對面的李榮基面上雖是掛著笑容,卻含了幾分苦澀,遲疑半晌又招呼小祖應過去,只是小傢伙並未理會,揪著林盡染的衣袍愈發的緊。
林盡染俯下身子,在小傢伙耳邊低聲說道,「祖應,不若你先跟爹爹出去玩玩坐飛機,一會兒姑父和姑姑再來陪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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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應面色糾結片刻,又輕輕點了點頭,小跑過去,抓著李榮基的手,奶聲奶氣道,「爹爹陪祖應去玩。」
李榮基回京的光陰或比其父還少上許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自覺虧欠許倬雲母子,如今小祖應與他有些疏遠也並非沒有道理。
「榮基與倬雲母子先行告退。」李榮基緩緩站起身來,屈躬一禮,遂與妻兒先行去了前院。
太夫人見摒塵師太怔怔出神之狀,柔聲道,「長公主見諒,榮基這孩子與妻兒聚少離多,難得有機會能團圓。」
長公主微微眯了眯眼,良久方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分別近三十載,也不知明禮還能否認我這娘親。」
可未消片刻,她又倏然自責道,「太夫人勿怪,我···我不過是有感而發。」
「為人父母哪有不念骨肉的,長公主有此感嘆實屬常情。」
畢竟是元正,長公主也不願因自己的心態敗了他們的興緻,斂起懨懨之色,遂玩笑道,「方才看染之頗為喜愛祖應,你與時安可打算何時讓太夫人當上曾祖母?」
李時安面頰頓時燒的通紅,垂下螓首,眸光卻又時不時地瞥向林盡染。
還未等他開口,太夫人已站出來替他二人解圍,「時安年紀尚小,且染之一直忙於公務。老身這身子骨算是健朗,還能再等幾年。」
「依太夫人這精神氣,定然是長命百歲的。」
待她們閑敘了好一會兒,林盡染驀然問詢,「長公主,前些時日,大公子向染之打聽您的下落,您可要與他見上一見?」
長公主心念一動,躊躇半晌仍是微微搖頭,「明德雖是以嫡長子的禮制辦的葬禮,可外人皆知明禮才是大公子,我若與他相見不合規矩。況且···況且林夫人尚有怨氣,我不見明禮,她或許心裡還好過些,料想林尚書和她應該也不會透露我的下落。」
林盡染方欲勸說,門外驀地響起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趙伯揖禮道,「太夫人,陛下親臨。然孫公公傳來口諭,太夫人年事已高,就不必接駕了。」
「你們去吧,老身先歇一歇。」
太夫人心如明鏡似的清楚,今日皇帝陛下親臨便是要見這位長公主,而其他人並不重要。
「染之(時安)先行告退。」
長公主身形微顫,欠身一禮,可眼底複雜的情緒早已言明她的內心有如翻江倒海一般,身份地位的懸殊、世俗禮制的拘束,興許本是親姊弟的兩人,下回再欲相見就不知是在何時。
前院,長公主施施然步入正堂,房門打開,可眾人皆很識趣地遠遠避開,並未上前打攪他二人說話。
「皇姐,三十多年未見!」
長公主望著背身負手的楚帝,眸中閃爍著幾顆淚花,唇喃喃動了動,略有顫聲道,「是啊,皇帝陛下···一切安泰。」
楚帝只緊緊擰著眉頭,並未言語,二人陷入了相對沉默的處境。
良久,似是在回憶往事,不由地心生感慨,「朕···朕虧欠皇姐的實在太多太多······」
「故而,陛下一直未敢見我?」
長公主徐徐挪動步伐,行至他側旁,柔聲道,「然我從未怪過陛下。彼時······」語音卻又戛然止住,不由地輕嘆一聲,囁嚅著,「當初我若未能與林靖澄相識,陛下尚不至今日這般境地。」
「不過是幾個史官,況且真有人發現,也不過是以年少無知為借口。」楚帝微微轉過身去,垂眸望著她,柔聲道,「只是委屈皇姐在城外受苦多年。」
昔年為保全長公主的清白和名聲,史官本是要將她如何被救,如何被送回長安,又與林靖澄有何糾葛一事載入史冊。可記載此事的史官是夜就遭無端滅口,查無痕迹,也無實證。自此,關於長公主的敘述就僅有寥寥幾筆,『為證清白,已然自縊』。
「你啊,還是如昔日這般胡鬧。」
如今身在大將軍府里,他二人有如多年未見的姊弟,難得談論起幼時的趣事,暫且忘記身份,淡忘痛楚,有如尋常人家一般。
「明禮的事···朕···朕有愧於皇姐。」
長公主聽他提起林明禮時,聲音低了下去,不覺心中隱慟,臉上血色剎那盡無,猶疑片刻,話語中仍是不自覺的流露出溫柔,「我深知名節對一個女子有多重要,明德雖已死,但蘭亭心中難免還有怨氣。不若讓明禮與她分出府去,回汝南,或者去其他地方都行。」
「明禮不能離開長安。」楚帝避開她略有懇求的目光,很是決絕地否定,斟酌一番言辭后又續道,「分府別住一事,朕自有定奪。想必林靖澄也會有此打算,然朕最擔憂的是皇姐的安危。不若搬出靜心庵,前往普寧坊的雲居寺,皇后也能禮佛。」
長公主卻另有顧慮,「這個時候我搬去雲居寺,豈不是遭人非議或猜忌?況且皇后也能禮佛,這雲居寺還能得一片安寧嗎?」
話說到最後一句,連她也不禁莞爾,可轉念一想,心中難免有些意動,如此便多了些機會與明禮相見。但正如先前所言,她與明禮不見,韋氏尚且心安;真若相見,料想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念及此處,長公主面上不由地浮出一絲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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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的吸了一口氣,忍住眸中酸澀,故作輕鬆道,「陛下只要保全明禮的安危,已然足矣。」
楚帝擰了擰眉,眸色愈發得陰沉,連帶著語音都有幾分冷漠,「朕確也虧欠韋府許多,然一樁樁、一件件,他韋府就不曾欠朕?皇姐若是因韋英的緣故,猶豫未決,朕可以做這個惡人。」
長公主牽強的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漸黯,清厲道,「明禮二十餘載的養育之恩,陛下讓我如何還她?昔日,縱使她未曾用些手段,我與林靖澄也不見得會有什麼結果。」
見楚帝欲言又止,她又繼續警告道,「韋英若是出了差池,她未曾說出口的話,我會替她說!」
這些話聽入皇帝陛下的耳中,如遭重擊,良久方猛地一甩衣袂,慨嘆道,「皇姐,你又何苦將自己逼入絕境吶!韋···韋英她也不是什麼善類。」
「但她撫育明禮二十餘載,加之明德一事······」
楚帝知曉,當下任何勸說俱是徒勞,於是岔開話題道,「皇姐,那雲居寺一事如何考量?」
長公主不答,側過身去望著庭院一隅,默然之中似在思索什麼,漸漸地,眼神空茫,良久又忽而一笑,「陛下,上柱國一家其樂融融,可終究是少了一位···不若李老將軍何時回京頤養天年,我就何時搬入雲居寺。」
楚帝緩緩將目光投向那其樂融融的一家,低聲道,「上柱國不願回京,自有他的打算,朕強求不得。」
「是我僭越了。」
長公主若有所覺,此事已然涉及朝政,她本不該干預,但心中始終擔憂林靖澄會否遭陛下針對,頓時陷入兩難。
楚帝皺了皺眉,慢慢轉開視線至她身上,「皇姐是想替林靖澄求情?」
長公主抿了抿嘴唇,不可置否。
「家國之事,皇姐還是莫要摻和。朕只能保證,明禮定然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