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你敢嗎?
麟德殿這場除夕年宴算的是皇室家宴,女眷亦可出席,譬如後宮妃嬪、公主、皇子妃及宗室眷宅等等,不過依例還是隔簾宴饗。盛筵未開之時,已是錦羅滿目,珠環翠繞,待酒過三巡,殿中更是舞袖紛飛,絲竹之音,不絕於耳。
「祖父,染之怎未曾赴宴?方才可見他領了年賜。」
韋晟這陣子與林盡染關係很是融洽,若非正式場合也改稱其表字。然今日這場年宴,與其夫人本無資格參加,尚且是沾了太師的光,可平素哪能見到這般的場面,坐在其祖父身後略顯戰戰兢兢。
韋邈只淡淡一笑,還未回應,便見高琚御座的楚帝緩緩踱步下來,笑盈盈道,「染之去歲未曾與時安團聚,朕便准他今夜回府守歲。」
又轉頭笑著對韋太師說道,「年前瑣事繁雜,翰林院諸事也全賴太師費神。今日年宴,太師與韋晟定得多喝幾杯。」
這在皇帝陛下口中能提到一次名字是何其榮幸,韋晟慌忙起身揖禮,哆哆嗦嗦道,「韋晟···臣···臣惶恐。」
韋邈顯然心情尚佳,雖前些時日將將折損一個外孫,可終究未能累及韋氏滿門,如今孫兒又在太子府辦事,前程還算光明,遂緩緩起身,拱手回道,「陛下言重了,老臣這身殘軀尚能為大楚盡一份心力,甚是欣慰。」
楚帝並未去接過太師的話茬,又與韋晟說道,「你也不必緊張,朕當你是自家晚輩。詹事府的公務得要用心學,這一年裡,你的課業雖是看得過去,但往後宦海官途漫漫,可不比典籍里刻板守舊的文字。」
韋晟目光灼灼,深深一禮,「陛下教誨,臣銘記於心。」
「改日詹事府的公務處置了當,可來文英殿旁聽染之的策論,或是得了閑暇去他府上請教。在弘農郡試行的政策,如今看來雖是差強人意,你若是受了什麼啟發,自可與他辯論之後再來進言。」
楚帝這句差強人意可並未有勉強滿意的意思,既是能掛在嘴上,定有令人稱道之處,可話中的恩賞昭然可見,而這份賞賜然則算是予韋邈的。
韋太師難道還缺金玉珍寶這等物質賞賜嗎?顯然不是,韋府如今是缺一名棟樑柱石,光耀門楣的子嗣。能入詹事府固然可喜,但相較於先前承諾能進六部尚顯不足,然如今林盡染兼領內閣大學士,能干涉六部事宜,這就足以令他艷羨。皇帝陛下既允韋晟進文英殿聆訓,日後若亦成大學士,眼下是否進六部貌似也並不重要。
韋邈躬身揖禮,正色道,「謝陛下隆恩。」
楚帝淡然一笑,雙手托起太師,笑言道,「朕總不能厚此薄彼。」
又向怔神的韋晟叮囑,「太師年事已高,你可莫要再令他操心。」
「昂?」韋晟還未從話音中緩過神來,直至其祖父暗暗踢了他一腳,才又是一拜,「臣···臣謹記陛下教誨。」
韋邈心中瞭然,皇帝陛下的這番賞賜,除有告慰他的辛勞之外,同樣有替林盡染說情,加固他兩家關係的意味。
談話間,民部尚書楊桐特地端著茶盞坐於林靖澄身旁。
依制,府中若剛辦完喪事尚不能赴宴,不過凡事也有例外。這場年宴是陛下邀請朝中重臣一同歡慶守歲,林靖澄身為文官之首自然未能缺席,只不過葷腥便碰不得,且僅能以茶代酒,如此難免顯得掃興了些。
「下官予林尚書拜個年。」楊桐端起茶盞,待他一同舉碗。
林靖澄鼻腔哼鳴一聲,『嗯』,旋即若無其事地與他碰盞,一飲而盡。
楊桐笑容晏晏地欣賞著舞伎的曼妙身姿,輕聲道,「今日林御史未曾赴宴,滿朝文武談論的可都是他。」
林靖澄微眯雙眸,饒有興緻地問,「哦,談論他作甚?」
「林尚書竟是不知?」楊桐面容略有驚詫,扭過身覷了一眼他的神色,又轉而看向舞伎,恰似無意提及,「今年弘農郡的朝集使是通守親至朝覲述職,特地呈報今年的賦稅,較去歲漲了兩成。」
朝集使通常是郡縣中的長史、司馬或是別駕,然郡太守掌管一郡事務是脫不開身,作為通守亦是如此,而似今年,弘農郡作為試點,若非成效顯著,主政官員急於攬功,定不會遣派通守親至長安述職。
「我倒是未曾聽出與那林御史有何干係?」
「正是林御史向陛下進言,弘農郡的酒業才會試行如今的政策。賦稅漲的兩成里,其中有半數便出自政改后的酒業。」
楊桐眼珠子左右探了探,見無人關注,遂向林靖澄身側微微偏了偏,又用僅他二人能聽到語音的說,「前幾日,金部署與內府局核對庫藏收支,查出林御史予陛下分利二十萬兩白銀;據度支署核查稅賦,這香水買賣僅半年進賬就有百五十萬兩。」
林靖澄眼瞼的肌肉緊皺,微微咬住牙根,無怪林盡染會受封如此恩賞。這半年裡,他雖未有履行御史彈劾之責,可自回京后,香水生意和試推的政策皆有顯著的成效,而這就是他的政績,身為內閣大學士的政績。如若再發展下去,內閣即便未能決策六部諸般事宜,卻也能逐步廢黜自己這個尚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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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殷國富、安居樂業不正是我等臣子、我大楚百姓心之所願嗎?」林靖澄舉起茶盞,啜飲一口,眼眸又恢復古波不驚之狀,一副與己無關的模樣。
「尚書令再細細斟酌,下官先行告退。」楊桐揖手一禮,端起杯盞便要離去。
可方才所言,身為尚書令的林靖澄就真的查不出來嗎?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但剛剛他的眼神顯然是在韋太師的方向停滯。
楊桐心知肚明,如今這對翁婿怕是早已離心離德,韋太師祖孫與林盡染的交往愈發親近,誰都知曉這位林御史身為內閣大學士,雖未有決策六部之權,但弘農郡的試行政策顯然已開了個好頭。若放任下去,威脅的並非是六部尚書,而是這位總攬政務的尚書令。此刻撥弄他的心緒,是再合適不過的時機。
『林御史本該今日一同赴宴,陛下體諒他去歲未與夫人一齊過年,故而特賞兩桌年宴予大將軍府與林府。』
『弘農郡僅半年,賦稅便較去歲多了兩成,然其中一成便有林御史的功勞。』
『林御史若能赴宴才好,已是許久未見他作詩。』
······
林靖澄端坐在席,耳畔卻時不時傳來關於林盡染的言論,心中難免煩躁,幾盞茶下肚便以寬衣為由暫且離殿。興許離開這紛擾之地,方能令心湖平靜。
雖是夜晚,但尚書令府燈火通明,到處都挑著微黃的燈籠,倒未顯得喜慶,也不顯得太過素白。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是清晰入眼。
其時,已近午夜,值此新舊年之交的時刻,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全長安的炮竹鼎沸,將至最高點。可將將辦完喪事的林府就顯得太過寂寥,府內上下皆是駐足抬首望向夜空,聽著滿城的齊聲喧鬧。
韋氏,林府的當家主母,如今被困主屋,不能踏出房門半步,幾是隔絕人世。
林明禮與吳蘭亭施施然進了院子,於房外恭謹地一拜,「兒明禮(兒媳)給娘(婆婆)拜年!望椿萱並茂,棠棣同馨。」
可屋內久久未有動靜,饒是門口看守的侍女同樣頓感困惑,面面相覷,生怕夫人有何差池。
好半晌,林明禮的語音不免拔高几分,喚道,「娘?娘!」
「椿萱並茂,棠棣同馨!?」
屋內傳來一聲輕哼,「呵,真是好生諷刺吶!」
韋氏的身影徐徐映在房門上,愈發的清晰,片刻后又漸漸淡去,良久方道,「既是拜完年,你夫婦二人也可寬心了,退下吧!」
「可···」林明禮稍稍往前踱了一小步,又倏然頓住,抿著嘴唇,未發一語。縱使韋氏並非他的生母,可方才如此冷淡又拒人千里之外的語音,實在令他心頭一堵,難以宣洩。
吳蘭亭微不可察地上前一小步,從他身後扽了扽衣袍,低聲道,「今夜機會難得,難道你不想知道生母究竟是何人嗎?」
林明禮心神一震,前些時日林盡染的話他自然是記在心裡,可多番與其父交涉均是無果,如今就只能把希冀放在這位胞弟的娘親身上。
他躊躇半晌,嘴唇翕張,「我與娘親要說些私房話,你們先退下吧。」
門口的侍女互視一眼,欠身一禮,道,「公子切勿為難奴婢,未有老爺的允准,任何人不得與夫人交談。剛剛公子予夫人拜年已然······」
「退下!」林明禮未等她二人話音落地,旋即暴喝一聲。
「還···還請公子莫要為難奴婢。」
侍女垂首不敢再看這位大公子,畢竟他一向是謙恭有禮的模樣,從未與人有半句重話,如今這番神態實在嚇人。
「爹若問起,便悉數推託到我身上。元正我和夫人與娘親說些私房話又有何妨?再不退下,我就只能在院內將你二人打死,你們也不願因此丟掉性命吧?」
林明禮說罷便左右環顧,找了根還算粗壯的枯枝緩步走上前,面色一凜,沉聲道,「出去,我還不想取你二人性命。若爹問起,只管說我的不是!」
「公子···」
可侍女剛想辯解兩句,林明禮手中的枯枝已抽了上去,『咔嚓』,枯枝應聲而斷,雖比不得杖刑,卻仍有幾分疼痛。
林明禮咬緊牙根,肅聲道,「方才只是小樹枝,再不出去,我只能去取來棍棒了!」
兩名侍女抿住下唇,頗有些潸然淚下之狀,但見公子確有去尋棍棒之狀,急忙屈身一禮,匆匆退去。
院內霎時陷入沉寂,林明禮輕叩房門,卻也不曾開口,只立於門前怔怔發愣。
「不曾想明禮也會有動手的時候,只可惜為娘未曾親見。」
吳蘭亭頰邊含笑,緩步走上前,柔聲道,「婆婆不知曉,前陣子夫君險些將蘭亭掐死,您可得為兒媳做主。」
韋氏抬眸,審視門外的兩道身影,唇角勾起一抹難言的笑意,又徐徐予自己斟了一盞茶,輕抿小口,不咸不淡地問詢,「你夫婦二人還有何事,不妨直言。」
「我···我···」林明禮支支吾吾半晌,還是未能將心中的困惑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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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氏面上笑意更深,冷冷道,「方才明禮如此威風,怎在我面前露了怯?你何嘗不知曉,我並非是你的生母。」
「我的確想向娘請教,明禮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你爹就不曾告訴你?」
「不曾?」
韋氏冷哼一聲,「那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告訴你?」
這句話似是端端打在了林明禮的心頭,令他的眸色頓時一沉,垂眸間是門上的銅鎖,可這間屋子終歸還有窗戶,難不成娘就不能躍窗而出嗎?定然是有什麼東西束縛住了她,或者她就未曾想逃脫出去。
房門上的身影看似黯然,可韋氏接下來的一番話真是令他緊緊貼住房門,生怕聽漏了去。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就怕你不肯去。」
「娘,當真願意告訴明禮?」
韋氏從袖中掏出一紙信箋,又拈著它置於白燭之上,眼見著燭火將其慢慢吞噬,直至鬆開雙手,緩緩飄落在地,化成青灰。這一剎那,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你不是想知曉,你的娘親是誰嗎?」韋氏眸色似是有些獃滯,片刻后,方幽幽道,「明德棺槨中,有一紙書信,那是你娘親留給你的。」
「什···什麼?」林明禮恰似並未聽清韋氏所言,又反覆問道,「娘,你方才說什麼?」
慢慢地,慢慢地,他只覺眼前的陰影逐步分裂成深淺大小的兩個影子,又重疊成一個,屋內傳來的跫音似是一步步踩踏在他的心頭上,更覺壓迫。
韋氏凄厲的一笑,一字一句蹦出口,「你娘曾留予你一紙書信,而這封書信被我藏在,明德的棺槨之中!若想知曉你娘究竟寫了什麼,大可去掘開明德的墳墓,撬開他的棺槨,一切自然真相大白。可明禮,你敢嗎?」
如此駭人的言辭,有如九天落雷,驚得林明禮直直地倒坐在地上,韋氏此言幾是在拿她的兒子作賭!他若是掘墳開棺,林氏滿門的名聲又該如何?可若是不再追問,萬一這是娘親留予他世上唯一的遺物,難不成就此長眠地底?
無怪韋氏會在淯陽時,就將林明德封入棺木。可這般的心思未免太歹毒了些。
「回去吧!」韋氏緩緩轉過身去,朗聲大笑,「哦,也對,你大可去問旁人,不過他們未必肯說出你的生母是誰!換言之,明禮啊明禮!你的娘親就只能是我。」
吳蘭亭怔在旁側,久久未語,一陣寒風襲來才堪堪拉回她的心神,遂又咬住下唇,俯身攙起木楞的林明禮,蹣跚不穩地將他送回院子。
韋氏擰著眉頭,凝視桌案上謄下的名錄,喃喃念叨,「林靖澄,方珏清,林明禮·····我要你們一個個,都為明德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