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榮辱
金淼向嬴政彙報了整個任務的大致經過,而後又小心地將捕神之事講述了一遍。
他在天下會的年頭在此次行動的五人中是最長的,對於雄宸這位曾經的少幫主與幫主之間的不合也曾親眼見證。他實在吃不準,幫主對於少幫主歸來之事,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知道了。」嬴政微微闔上雙目,無論金淼如何努力,也無法從他面上找到一點情緒波動的蛛絲馬跡。
嬴政來到這裡的那一日,雄宸離去。只那片刻的相處,嬴政對這個雄霸之子的映像實在淺薄得很。
然而,不可否認,在聽到『他』歸來的那一刻,嬴政的內心深處還是有種如釋重負之感。許是因為本尊雄霸未能見親子最後一面,便魂飛魄散,許是因為他自己病逝前不得見扶蘇一面,終成遺憾。
不知為何,在聽到雄宸歸來的那一刻,這種不可挽回的遺憾竟稍稍的得到了彌補。
「幫主,少幫主…捕神他說,既是要入天下會,以前的名字他不便再用,欲改名龍辰。」
「龍辰么…依他就是。」嬴政頓了頓:「日後,無需特意向朕稟明關於他的消息。」
金淼撓了撓頭,幫主對少幫主這既縱容又冷淡的態度到底是怎麼回事?莫不是父子兩個還在鬧彆扭吧?
算了,他還是只管把本職工作做好便罷。那對父子倆的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幫主家的閑事,旁人有幾個腦袋去管!
龍辰被分派到了金淼的手底下幹活,因他匿名入幫,只能從最底層的雜役開始干起。雖有知道實情的頂頭上司金淼一路庇護著大開綠燈,他這個空降兵還是受到了不少刁難。
金淼手底下的人頗為排外,在龍辰剛來的時候,所有最臟最累的活都被推給了他。
龍辰早不是當初被雄霸養在天下會,不知底層疾苦的大少爺了。在江湖上闖蕩了一段時日後,他身上曾經的天之驕子光環早已褪去,凝練出生活沉澱的堅韌與質樸。
即便每天接手的活是最難最重的,可他從不抱怨,接到什麼活,就一絲不苟地完成。久而久之,那些起初針對他的人,也開始欽佩起他來。
在這個過程中,金淼不是沒有想過使些手段讓龍辰過得輕鬆些,但都被他拒絕了:「副堂主,我現在只是一個剛剛加入天下會的普通雜役,你沒有必要對我另眼相待。」
幫主一直不發話,幫主的兒子在他這裡打雜……金淼怎麼想怎麼不自在,頭髮都給撓掉了好幾根。看著面前一板一眼的幫主之子,他清咳了一聲:「龍辰啊,雖說你想從基層爬起這個想法很好,但你的實力遠高於一般雜役,一直這樣做個打雜的,不覺得憋屈嗎?只要你向幫主支會一聲,相信他很快便會為你安排好一份適合你的工作的。」
對於天下會眾人而言,無功不得晉陞。即便金淼想要提拔這位祖宗,也得一步一步來,過程不會比他自己奮鬥容易太多。但若是幫主發了話,那可就不一樣了。此刻,在天下會中人心中,只有嬴政能享有特權,當然,他會不會動用這種特權,還是兩說。
金淼想,這位祖宗無論去幹什麼都好,重點是,不要再在他這裡打雜了!幫主的兒子伺候他,不管幫主與少幫主本人是否介意,他都消受不起啊!
龍辰沉默了片刻:「……幫主說過,若是我那日離去,便不再是天下會的少幫主。那時我一意孤行,聽不進勸,如今,我又有何顏面站在幫主的面前,讓他再一次給我特權?總有一日,我要憑藉自己的力量站到他的面前,而不是雄霸之子這個身份。」
「在此之前,我想親眼看看,幫主所選擇的,到底是一條怎樣的路。你不要將我的事告訴幫主。」
金淼無力地攤手,他想說,幫主早就知道了。可是他說不出來。
要是讓這位小祖宗知道,他讓自己保密的事轉眼間就被自己告訴了幫主,心裡頭指不定要怎麼不高興呢。
哎,金淼嘆了口氣,無力地撫額。為什麼夾在中間的總是他?早知道會這樣,他一開始就該避得遠遠的。
……
這些日子以來,龍辰親眼見證了天下會的變化。往日雜亂無序的幫派現在變得規規矩矩,幫眾一舉一動都不得違背律法。律法雖嚴,但幫眾們倒是沒有多少抱怨。幫規的革新,給了他們出頭的機會,每月的小比與每季的大比都是他們挑戰強者展現自我的時候;幫規的變革使政治變得清明,隨著貪污的情況不斷減少,他們底層雜役的待遇也好上了不少。
一開始,嬴政規定不得欺壓治下百姓之時,幫中還有人陽奉陰違過。直到他狠狠處罰過幾個犯事的人,幫眾們心中這才敲響了警鐘。那時的幫眾雖礙於幫主的威勢收斂了德性,且還在天蔭城發生恃強凌弱之事時主動維護秩序,但到底還是沒有把百姓們放在眼裡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只要天下會的幫眾出現在天蔭城,就會受到來自天蔭城百姓的熱烈歡迎。百姓們的信賴與崇敬讓天下會眾人倍感驕傲,漸漸以身在天下會為榮,心中集體榮譽感空前高漲,一時之間,天下會的內鬥竟少了很多,幫助百姓的任務也從最開始的無人問津變成了如今的互相哄搶。
誰不樂意當英雄?誰不樂意揚俠名,一走出去便被人用崇敬的眼光看著?
本來,一些資質平凡的雜役是永遠沒有這個機會的,現在卻因為身在天下會的緣故而美夢成真,對幫主與新政的擁戴自然更為堅定。
因龍辰近些日子以來幹活踏實勤懇,很是幫著處理了幾件堂中的棘手之事,且還在小比中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既得頂頭上司金淼的賞識,又得了其餘雜役的敬重,這一回前往天蔭城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龍辰走在天蔭城的街道上,看著乾淨齊整的街道,規劃嚴謹的新街區,以及來往的百姓們面上的笑臉,心中很是感慨。這些年他為了追捕要犯,東奔西走地去過不少城鎮,如今,卻在自小生長的土地上,看到了最具朝氣的面容。這裡雖不像烈焰幫治下的城東一般奢華,但卻勝在古樸大氣,整座城池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喲,這不是天下會的小兄弟嗎?小兄弟辦事辛苦,來我家歇個腳罷!」街道上的一位婦女認出了龍辰身上的天下會雜役的衣服,熱情地招呼道。
「小兄弟,俺家自製的茶,你先喝了潤潤口再走。」
「家裡頭沒什麼好東西,這是我們自家制的餅,小兄弟拿了回去嘗嘗。平時啊,多虧了你們,我們城裡頭才這麼安寧!」
「等俺家兒子長大,俺也讓他上天下會,為幫主辦事兒!幫主好人哩!」
一開始看到這種場景時,龍辰簡直不敢相信。江湖幫派與百姓的關係,從來都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百姓們對於幫派中的人,除了畏懼,還是畏懼,何曾有過這樣誠摯的歡迎?
一時之間,龍辰疑惑了。帶著這樣的心情,他隨著第一位開口相邀的中年婦女來到了她的家中。
婦女的丈夫不在,下地里幹活去了。如今可不比從前,自打天下會幫規變革之後,天蔭城的律法也跟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前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幫主及各位堂主手裡,再不然就是城中的地主老爺家。如今,新法一出,每家人都分到了一片地,且還不像以往一樣,辛辛苦苦種出了糧食,最後十之八-九都要上交。如今,不止上交的賦稅少了許多,就說種地,種得好了還能得到獎勵。這樣的好事,誰不樂意?種田的人自然幹活更加賣力了,都是替自家種的,自然是越干越有勁兒!
「小兄弟,你有那個福分進天下會,可得好好替幫主辦事啊!幫主是個好人,再沒有看到比他更替咱老百姓著想的人了!現在,哪個城的百姓不羨慕咱們天蔭城?離得近些的都可著勁兒地想往咱們這兒搬遷呢!」
龍辰聽著婦女的話,久久不語。他雖早知天下會與其統治下的天蔭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親眼得見這種變化,心中還是經受了巨大的衝擊。
看到這一幕,他還能如四年半前一樣,理直氣壯地說嬴政的做法是錯誤的嗎?
秦法重農抑商,嬴政總結了經驗教訓,並沒有完全照搬秦法。隨著他對法家之道與墨家之道的領悟逐步加深,他在治城的理念上也變化了不少。這些變化,盡數體現在了天蔭城的發展之上。
如今,農家百姓自給自足,家有餘糧,商人亦可一展所長。
在政策上,天下會給予了商人支持,鼓勵他們從外地帶回天蔭城需要而缺乏的東西。能令天蔭城富庶起來的商人,也算是立了大功,可在天下會掛職,比如成為幫會客卿。這種職務類似於朝廷中的爵位一般,雖只是虛職,但享受的優厚待遇與得到的聲望是不可估量的。一時之間,商區亦是熙熙攘攘,人頭涌動,徹底沸騰了起來。
最終,龍辰沒有驚動任何人,默默地回了天下會。
對於天下會,他享受過其帶來的尊榮,卻沒有貢獻一分一毫的力量,曾經還那樣諷刺過自己的父親。如今,面對百姓們的崇敬……他受之有愧。
龍辰自天蔭城回歸天下會後,獨自站在一處,靜靜地望向天下第一樓的方向。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如同此刻一般,如此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也從來沒有哪一刻,如同此刻一般,心情如此激蕩。
龍辰想,或許,他已經找到了可以前進的方向。
金淼將龍辰目光中的炙熱與渴望盡收眼底,也望向天下第一樓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不進去看看么,闊別數年,你很想念幫主吧?」
龍辰別過頭,強行將目光收回:「現在的我,還不能去見幫主。」
在沒有取得一定成就之前,他有何面目出現在那個男人面前,喊他一聲爹?有何面目享受他所創造的榮耀?
金淼看著龍辰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位少幫主的固執程度遠勝幫主。看著這位少幫主一次又一次地因為自己的固執與幫主疏遠,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固執對於少幫主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忽然感覺有一個人影站在自己的身後,金淼驀然回首,看著面前黑衣如墨的男子,愣愣地睜大了眼:「幫主?」
他究竟站在這裡多久了?是否將剛才少幫主凝望天下第一樓的場景盡收眼底?金淼有些不確定。
「回去吧。」嬴政亦轉身回樓,那背影,竟與龍辰有幾分相似。
還真是一對父子。金淼哭笑不得地想。
其後的一段時間,不斷有城主的不義之行被曝光,攻城的任務漸漸變得繁重,嬴政一日更比一日忙碌,暫時也沒有心情去顧慮自己的便宜兒子。
這些日子以來,每按泥菩薩的指使完成一樣事,他便覺得身上又舒暢了幾分,這讓他不得不懷疑,泥菩薩是否是具有大福澤之人,連帶著他身旁的人也跟著受益。
若是嬴政的這些想法被泥菩薩知道了,恐怕他會直接跳腳。如果他真是有大氣運的人,為什麼會被倒霉催的系統選中穿越?為什麼人家的任務完成度普遍在百分之七八十,他的最高也就只有百分之五十?
可惜,嬴政不是個喜歡把所有的話都挑白了的人,因此,泥菩薩也沒有機會得知他的這個想法了。
聶風之後,秦霜、斷浪、步驚雲都相繼加入了攻城戰中。
嬴政知道,現在的他們武功已然不俗,但涉世未深,最需要的就是實戰。不僅是武力上的磨練,更是心境的磨礪。
聶風自烈焰幫回來后就開始閉關頓悟,靠的不就是這份磨礪帶來的成效么?
秦霜、步驚雲、斷浪三人分別征戰在三處不同的地方,戰事的結果不出人所料,皆是天下會勝了,只是,過程卻讓人大跌眼鏡。
秦霜本來是一個頂頂老實寬厚的孩子,去了戰場,被敵人狠狠坑了一把,開始懂得什麼叫做『兵不厭詐』、什麼叫做『上兵伐謀』、什麼叫做『兵者詭道』,一言以蔽之,他開始變得比以往「狡猾」了。
當敵人設了陷阱準備等著秦霜自投羅網的時候,秦霜反騙回來,把對手給坑了。
斷浪在天下會等了半月,好不容易得到了出戰的機會,摩拳擦掌,決定好好大幹一場,順便磨練一下自己的斷心指的時候……敵人居然投降了。
準確地來說,是敵方城中的百姓略兇殘地襲上城頭,把戰旗換了降旗。除此之外,他們還開城相迎,一副要跟天下會裡應外合的樣子。典型的民風彪悍。
本想著百姓如此實相,好歹還有個不識相的城主能收拾一下吧?結果,城主實在不給力……把百姓留下守城,自己溜了,而且還跑得挺快,已經進了青雲幫的勢力範圍。在城中,能夠主持大局的人正向天下會俯首稱臣,誠邀天下會入主此城,於是斷浪鬱悶了。
這都是降兵,怎麼打?
得了,都洗洗回家睡吧……
秦霜越戰越勇,斷浪閑得發慌,但總體而言,兩邊還是皆大歡喜的。
步驚雲這邊就不怎麼美妙了。路過曾經霍家莊所在的街道,看著物是人非的場景,步驚雲垂下了眸。
身邊的人摩肩擦踵,好不熱鬧,越發顯得孤身一人的步驚雲寂寥。
「快快,聽說幫主派來的義軍要去討伐x城,我們也趕緊去瞻仰瞻仰。」
「能找讓你找到就怪了,人家大人可都是行蹤不定的!大人可英明著呢,哪能什麼都讓你知道了!」
「去,別跟我說,你沒想過去看!」
兩人與步驚雲擦肩而過。拐過兩條街,便是曾經的霍家莊。步驚雲遠遠地便看見了莊上的白色封條。
有一群流里流氣的人經過,議論紛紛:「噯,好大的園子!聽說裡頭以前住著的是個俠士?要是我能在這園子里住上個三年五載,可不暢快!」
「聽他說得好聽!什麼俠士!不過是一頭喪家之犬罷了!被天下會幫主滅掉的一家,品行能好到哪裡去!我看啊,指不定多麼道貌岸然呢!」
如今的天下會多有令名,即便嬴政不曾隨意抹黑先前枉死的武林豪傑,也多的是人願意往這些已逝之人身上踩一腳,或是為了討好天下會,或是為了滿足自己陰暗的心理。
這就是,成王敗寇……
「聽說那一家子人都死了,其中,那個家主還死在自己的壽辰上。唉,你說,他是幹了多缺德的事,才遭到了這種報應啊!」
「誰知道,我猜他是殺了不該殺的人……」
「也許是搶了別人的女人呢?」
「我看,定是這家主表裡不一,欺世盜名,實則每日抓來童年童女,練那邪功,這才被天下會幫主給滅門了。」
「不是吧?我原以為我們已經夠壞了,卻也不會做這種事!那家主不會這樣愚蠢吧?」
「誰知道!有人說,在這個莊子的外頭,曾經聽到過孩子和女人的哭聲呢…你猜猜,這家主的女人究竟長啥樣?」那人說著說著,眼中逐漸露出淫邪之色。
「嗨,管她長啥樣,反正都成孤魂野鬼了。」
「說來,那家主也真是可憐,死無葬身之地啊,不過,都是報應!」
聽得這兩人左一言右一語地詆毀對自己恩重如山的繼父,且越說越離譜,步驚雲心中升騰起一股冰冷的憤怒:「你們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