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父子
「怎麼,那老傢伙還不肯投降?呵,倒真是塊硬骨頭!」城牆之下,斷浪渾身浴血,帶著重重的殺戮之氣。
「少…少爺……」身旁的侍衛們見了他這副模樣,不由心下一驚。不是為斷浪周身的戾氣所懾,而是擔憂他身上的鮮血。對於斷浪而言,他的任務是建功立業,而對於他們而言,主要任務卻多了一條:保護斷浪。嬴政雖讓自己的弟子上戰場歷練,卻也沒打算讓斷浪就折在這裡。雖說是記名弟子,但嬴政投於風、霜、浪三人身上的心血卻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弟子。
「我沒事,這些都是敵人的血!」
斷浪隨意地抹了把臉,將所佩愛刀『追浪』上沾染的血跡擦拭乾凈,雪白的刀身倒映出斷浪凌厲的眉眼,宛若修羅再世。斷浪端詳著刀上的自己,這是一張充滿逼仄與嗜血的臉,讓他陌生得幾乎快認不出來。在最初的驚懼過後,他的心中充滿了興奮!
他一挑眉,腕上一個翻轉,收刀入鞘。
這柄『追浪』是他數月前大比中於兵庫處所得,即便在天下會的庫存中,也算是上品。比起當今天下流傳的十大神兵,也僅遜是稍有遜色。但『追浪』勝在容易控制,由斷浪這等心性不定的少年來使用,最合適不過。
若是被那些劍痴們得知這等好劍竟被嬴政拿來做為弟子練手的武器,不知有多少人要痛心疾首、輾轉難眠了。
斷浪眯眼注視著由城垛護著的城池,眼中滿是戰意:「既然宏擎那老匹夫不降,那本少爺就打到他降!擋我路者,殺!殺!殺!」
隨著他以內力傳開的三聲吼叫,整個城池下方都沸騰了起來。
投機石正不斷地往高聳的城牆上投擲著石塊,蘊含內力的弓箭密雨一般地蠶食著青雲城的城牆。殺紅了眼的天下會眾人眼中此刻只有紅色,滿目鮮血,不知是敵人的,還是同伴的。
先前出城迎敵的為數不多的戰士已經全部陣亡,青雲城的防守滿是漏洞。青雲城守將左支右絀,漸漸落敗。
鎮守在崗位上的最後的青雲城戰士們看著底下蝗蟲一般的天下會會眾,絕望從心底蔓延滋生。
因沒有料到天下會會包圍青雲城,先前青雲城儲備的糧食並不多。如今,城中糧草緊急,先是百姓手中沒了糧,再是青雲幫中的普通雜役們停止了糧食供給。然後,就在半日前,連他們守城的戰士也斷了糧。每天都有人因為缺糧而死去,青雲城中被一股濃濃的死亡氣息籠罩。這使得守軍們再也提不起一絲鬥志。
他們全盛時期應付天下會都很吃力了,何況如今聲勢不斷衰落之時?他們該如何是好?即便他們能夠硬扛住天下會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那以後呢?
要知道,他們的守軍可不是僅僅把天下會擊退就算完事。作為守城的一方,他們要面臨天下會不知何時會發起的進攻,而天下會卻只需以逸待勞,就可輕而易舉地擊退他們。
都這麼長時間了,幫主所謂的援兵真的還會到嗎?每個人心中,都升起了這樣的懷疑,鬥志在死亡的陰影下越來越少。
斷浪可沒有考慮這麼多,他如今正穿梭於人群之間,『追浪』如同死神的鐮刀一般,迅速地收割著眾人的性命。偶爾興緻來了,他也會舍了刀劍,近身與人肉搏。『斷心指』一出,無數在戰場中幸免於難的將士們戰後都死狀凄慘,七竅流血。看著自己的身體不斷腐朽衰敗直至生機盡斷的過程漫長而痛苦,簡直生不如死,沒有人能夠承受這樣的精神打擊。
漸漸的,在青雲城中流起一個傳言,若是被天下會斷浪的指法擊中,寧可當即自殺,也好過苟延殘喘幾日後迎來最後的痛苦。一時之間,斷浪凶名大噪,幾與鬼怪等同。
「堂主,報——斷浪已退兵!如今在據我城十里處紮營。」年輕的雜役臉上滿是泥巴和血水,黏在一起,看不清原本的面目。他並不如何信服青雲幫的最高掌權者,卻十分忠於自己的長官黃翊成這個讓人尊敬的漢子。
「我已知。」黃翊成道:「如今,還有多少守城的戰士?幫主那裡怎麼說?」
「幫主他…他說讓我們堅持住……」雜役語中帶了哭腔:「說是…等援兵回來就好了。可是,包括小人在內,還能堅守在城牆上的,已不到二十……」
這時,斷浪的聲音在城下響起:「黃堂主,你就別等了。我剛收到消息,入侵我天下會的兩撥人馬,如今已經全軍覆沒了!」
清越的少年聲音,在此刻卻如同惡魔之聲。守城的有百人,斷浪帶來的也不過百人。按說在這樣的攻堅戰中,斷浪是絕無勝出的可能的。然而,他就是做到了,他用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兇殘的手段,將敵人一步一步地逼入絕境。
斷浪說完,還揚了揚手中的書信:「黃堂主,我圍城兩日,攻城三個時辰,你便以不足百人之士抵抗了我整整三個時辰,我斷浪敬佩你。只是,青雲幫幫主宏擎倒行逆施,治城無方,耽於美色,聽信讒言,他不是一個好幫主,也不是一個好城主,你難道要為這樣一個人陪葬?你看見那些從城中逃出、尋求天下會庇護的百姓了嗎?我師父才是眾望所歸!你何不順應天命,歸順我師父,日後也能繼續造福青雲城百姓?」
黃翊成閉上了眼,飽經風霜的面容上浮現出幾縷頹然的褶皺。
他腦海中倒帶般地回放出自己最近覲見幫主宏擎的一幕。
宏擎拍著他的肩:「本幫主現在,能夠倚重的,就只有老兄弟你了!來,喝乾這碗酒,替本幫主堅持到援軍到來!告訴本幫主,你可能做到?」
黃翊成比宏擎看得清楚些,明白這麼些時候,援兵別說回援,連個音信都沒有傳回,怕是不妙。只是,面前是幫主殷殷囑託,他不能拒絕。將那壯行的酒喝下,把碗砸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他向幫主保證:「若事機不測,我必以死繼之!」
……
黃翊成睜開眼,沉澱下種種複雜心緒,揚聲道:「休要胡言惑人!縱然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你天下會行不義之舉的事實!」
又對身後的戰士道:「天下會野心昭著,即便幫主未曾得罪天下會,天下會也遲早會找借口來吞併我青雲幫。我等生於此,長於此,深沐幫主恩澤,萬不可對天下會妥協!」
他的目光在剩下的雜役們中間逡巡了一陣,這些年輕的面龐,沾滿了泥,尚有些稚嫩,不過,很快就要看不到了吧……黃翊成一一掃過他們的臉,似要把這些容顏烙印在心底。
「狗蛋兒,你上個月才成婚吧?」
「回堂主,我還沒跟婆娘圓房,就被城主徵兵征過來了。」
「張三兒,你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母和一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吧?」
「報堂主……俺是為了能夠給家裡減免稅收才來應徵的。家裡婆娘年前就沒了,地里幹活累死的。俺娘干不動活了…如果俺死了,那稅還能免嗎?
黃翊成嘆了口氣,心道,幫主啊幫主,你作為一城之主,何其失敗。
然而,士為知己者死。既然幫主將守城的重擔交到他的手上,他便陪著這座青雲城走到最後吧!
在戰鬥的號角聲中,一名剛從城中出來,向天下會尋求庇護的少婦悄悄地隱匿著身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與此同時,青雲幫中,宏擎怔怔地坐在正殿中央那張屬於幫主的座椅上,看著手下的一封封書信。這些書信排列的整整齊齊,表面卻皺巴巴的,顯然時常被人翻閱。這是青雲幫的捷報,也是從這些捷報中,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並看到了君臨天下的希望。
翻至最後,一疊捷報下壓著一塊布料,上面的字竟是以鮮血寫就!
——天蔭中伏,全軍覆沒。
算算時間,竟是第二路人馬還沒派出前送到的。宏擎攥緊了那塊布料,雙眼通紅。然而,這封血書卻一直沒能到他的手中,直到他派出的第二波人馬再度全滅,也沒有。
能夠在這件事上瞞著他動手的人寥寥無幾,只消稍稍想想,便能得出答案。
為什麼!為什麼那樣一個只能依附著他生存的女人居然會背叛!
「賤人!」宏擎說得咬牙切齒,可無論他有多麼憤怒,也不能改變他喝了被下十香軟骨散的茶水,無法運功的事實。
那個女人為報家仇處心積慮地讓青雲幫與天下會作對,直至榨乾青雲幫與他的最後一絲利用價值,自己逃之夭夭。
至於她下得為什麼是十香軟骨散,而不是散功散。宏擎大概也能猜到,無非是她希望自己最後能殺了斷浪墊背,好歹給天下會一點打擊。鷸蚌相爭,無論哪一方受了損傷,她大概都樂見其成。
宏擎冷笑,真是打得好算盤。果然是最毒婦人心!
他怎麼就瞎了眼,看上這麼一個蛇蠍婦人!為了這個蛇蠍婦人,還不斷地提拔她的父親和弟弟,給予她近乎幫主夫人的榮耀。可她回敬他的是什麼!是背叛,到了最後一刻,宏擎才知道,在那個女人的心中,從來就只有烈焰幫,而沒有青雲幫。
不過,那個女人真的以為自己什麼都沒做嗎?只要她一旦離開青雲城,埋在她身體中的蠱蟲就會讓她有的好受!背叛青雲城,絕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快了,不用多久……
逃至城外的婦女忽然面色蒼白,緊捂住胸口,下一秒,一口血「哇」地噴出。
偏僻的院落中,門被吱嘎一聲推開,一個盲眼的少年坐在破破爛爛的輪椅上,微感驚詫地望向門邊:「我以為,您這輩子都不會踏入這間屋子了……」
城主府中的眾人都去逃難的時候,唯有這麼一個人還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不曾離開。儘管知道,也許少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在這個時候,能有一個人在自己身邊,宏擎仍是感到無比欣慰。
「志兒,爹……來看看你。」面對忽視了多年的兒子,宏擎雖有心親近,但一時不知該如何與宏迦志相處。
宏迦志不為所動:「我聽聞天下會已派人來攻城,怎麼,這個時候,錢侍妾不在您的身邊?」
「別提那個賤人了!」宏擎走上前去,一把將兒子纖弱的身體抱入懷中:「兒子,只有你不會背叛為父。為父當年不該因為那個賤人的話就不信你,更不該把你打發到這裡啊,這麼多年都不聞不問啊!為父錯了,真的錯了!」
「您有什麼錯的,您是青雲幫的幫主,是不會錯的。錯的都是旁人。」
少年沒有焦距的眸子幽幽地望向門口,他的眼睛很漂亮,卻沒有一絲光芒,像沉寂的夜空。
少年的話讓宏擎的心中滿是苦澀:「你還是不肯原諒為父嗎?」
「談不上原不原諒。從您把我母親的牌位從家中移走開始,我就沒有父親了。」少年空洞的眸子『望』向窗外,彷彿能夠無視周圍的一切障礙物:「他們來了。」
僅僅是一句陳述的話,沒有激動,沒有畏懼,沒有恐慌。
「城主,請記住,我留在這裡,是為了我和我的母親,不是為了您。」
斷浪闖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個淡漠的盲眼少年與青雲幫幫主宏擎遙遙對恃。
「放志兒走,我可自刎於你面前。」宏擎對斷浪道。
他知道錢霏打的主意,他不想就這麼如了她的願。反正他難逃一死,把志兒送出去,還能夠保留宏家的一點骨血。
「你沒有講條件的資格。」斷浪極盡囂張地挑起下巴:「如今本少爺圍了你的城主府,你是插翅難逃。本少爺要你怎麼樣,你就得怎麼樣!」
宏擎冷哼一聲:「老夫雖然如今身陷被你等圍住,但想要拉上一兩個墊背的,還是不難。志兒雖是我兒子,卻一直受我薄待,與我並不親厚,斷然不會為我報仇。你可以仔細想想。」
斷浪眼珠子轉了一圈,看了看宏擎身邊的少年,覺得這個買賣實在不虧。若這個少年不是個安分的,大不了等宏擎死了再收拾。他剛想答應,卻見少年操縱著輪椅一頭撞向了宏擎,速度之快,簡直不像一個雙腿殘疾的人。
宏擎下意識地出掌格擋,卻在揮出掌風的瞬間意識到不好,趕忙手掌,可惜已然來不及。
宏迦志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被打飛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委頓於地。
「志兒!」宏擎大驚,趕忙跑上前去查探兒子的情況,把脈之下卻發現兒子已筋脈寸斷:「志兒,你…你為什麼……」
宏迦志吐出一口血:「只是不想再陪你玩父子情深的戲碼罷了。無論你悔過也好,不悔也罷,都不能償還我娘失去的生命。我不要欠你的命,不要你去了陰間我娘還得感謝你!下輩子,我們別再做父子。」
「宏擎,你總是這樣喜歡玩弄人心……所以,才註定得不到真心……」宏迦志說著,聲音越來越弱,直至再也聽不到。
「玩弄人心嗎……」所以,他才這樣眾叛親離?
「不,我沒錯,錯的是你們這些人,我沒錯!」將兒子的屍體丟在地上,宏擎忽然像瘋了一樣大喊大叫。
斷浪看到他這副樣子,心中鄙夷。死到臨頭猶不悔改,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放箭!」
歷經整整六個時辰后,斷浪擊殺青雲幫幫主宏擎,自此,青雲城划入天下會的管轄之中。
此時,伏虎幫少幫主邱衍正被單獨關在牢獄里,與蜘蛛蟑螂為伍,啃著那一個被他踩過一腳的窩窩頭:「嗚,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啊,我想吃米飯!」
他忽然撲到牢門邊:「喂,你去跟雄幫主說一下,他的那條斷臂在哪裡,我知道啊!讓他放我出去行不行?」
「走開走開,什麼亂七八糟的大話,也敢輕易亂扯!」牢獄中的守衛顯然是不信的。
「你別這樣,我說的是真的!我上次親眼看到無雙城派來的人從青雲幫那裡拿走了手臂,然後把它埋起來了……喂喂,你別走啊,好歹拿點米飯過來啊!」
獄頭雖然沒有把邱衍放出去,卻把這件事稟報了嬴政。
「無雙城嗎?朕知道了。」
很快,那個負責傳消息的獄頭升了一級,樂得眉開眼笑。他是個聰明人,雖然不明白為何一開始出去搶奪幫主斷臂的人很快便沒了動靜,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夠過問的。當作不知道就好。
嬴政盯著地圖上的無雙城,沉默了許久。
「幫主,方副幫主回來了,還帶了一個人來覲見幫主。」
「讓他們進來。」不用猜,嬴政也知道,跟著方為一起進來的會是誰。
龍辰看到嬴政,忍不住有些失態。待方為向嬴政彙報完一系列事,龍辰的眼睛瞄向嬴政的手臂:「幫主……您的手……」
「如你所見,已無礙。」見龍辰滿是關切,嬴政眼中也染上了些許溫度。
「你退敵有功,擢升為斗戰堂副堂主。」一堂之中,可設三個副堂主。如今,龍辰便與原先的上司金淼平級。
「……謝幫主。」龍辰頓了頓,仍是道:「傷口初愈,還請幫主……多加小心,晚上莫要睡得太晚。」
嬴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嗤一聲:「這小子,還管起朕來了!」語意中,又比往日親昵幾分。
幫派對外征戰之時一切順利,待天下會派去接管青雲成的人到了,斷浪便可返回。
與此同時,秦霜與伏虎幫幫主也談妥了。伏虎幫幫主出了大比的錢財與武器,又與天下會簽訂了好幾個和平條約,這才將兒子贖了回去。說起來,伏虎幫幫主白手起家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也是一代人物了,可惜嬌慣兒子到如此地步,直把一個充滿靈氣的少年教得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徒然一聲輕嘆。
邱衍則毫不關心他到底是怎麼回去的,對他來說,現在有一碗米飯吃,比什麼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