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探
楚歸旋心中大痛,臉上卻緩緩笑了起來。她款款步下踏足,朗聲輕笑道:「素聞少侯爺治軍嚴謹、賞罰分明,想必齊家治國之術也不遑多讓。難道不罰主犯卻傷些周邊無辜就是侯爺的治軍之道、齊家之道?你要打殺惡奴可以,何必拖出?何必殺一個留一個?不如就在這雪融香初居里打殺,也讓我楚歸旋見識見識慕家修羅軍讓人聞風喪膽的威儀!」
慕湛霄面色無波眸光生寒,過了許久,徐徐道:「你也知道無辜二字?!人命關天,歸旋,事到如今你可有一絲愧疚和悔意?」
悔?
楚歸旋唇蘊淺笑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人是我殺的……我殺便殺了,談什麼悔字?!」
慕湛霄怒極反笑,「好、好!不愧是堂堂帝國之擎楚帥之女,你父親一生精忠俯仰天地,結果就生出你這麼個草菅人命的女兒!」
楚歸旋臉色煞時雪白,雙目卻凜艷桀驁,「是,歸旋頑劣不堪,愧為楚帥之女更愧為你南候之妻,不過……人命關天、草菅人命?你少侯當年君子一怒屠城十萬是不是人命?我父親南征北伐殺人無數有沒有無辜?更別說你我祖輩跟隨太祖建功立業踏平山川血流成河!你們都不曾後悔,我懲治了一個不守規矩的奴才有什麼可悔?!徐氏將這麼個女人安插在你身邊是何用意?一個婢女在你房裡伺候了一個月還會不知規矩?少侯爺要休便休,切莫讓我這惡婦毒婦玷污了你天賜上將的清譽!」
話音未落,慕湛霄「啪」地一掌猛然擊在身邊書案之上,紫檀桌面頓時四分五裂委坍在地!
書卿可人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
慕湛霄死死盯著她,素來深邃如墨波瀾不驚的眼眸里迸出從未有過的憤怒和狂暴!那鋪天蓋地的怒火幾乎將人洞穿焚化。
楚歸旋心下悲苦,看著他欲哭卻笑,柔聲問道:「湛霄哥哥,你為報師恩娶了我,時至今日也悔了吧?」
慕湛霄驟然閉上眼睛,鐵青的臉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淡不可覺的悲意。
書卿看著這個情形,大著膽子跪倒在地磕頭哭求:「少侯爺,夫人幼年失怙孤苦無依,萬幸得到侯爺垂憐,望侯爺看在故去的老爺和夫人面上饒過她這一次吧。夫人定然不會再犯了!」
可人也嚶嚶哭了出來,「……少侯爺,我是雲州失守之時您和少夫人從路邊死人堆里救回來的,少候爺要打殺就打殺我……不要休了少夫人……」
楚歸旋臉上浮起一抹自嘲苦澀的笑容。書卿可人真傻,她這無法無天的性子不改,即便少候爺顧念舊情饒得過她一時,還能饒得了她一世?
此時,慕湛霄睜開眼來,臉色已恢復如水。他看看腳下跪倒哭泣的婢子,平靜道:「按你們夫人吩咐的,收拾一下,送她去佛堂吧。」
書卿可人楞了楞,反應過來不禁喜極磕頭。
歸旋沉默不言地看著他。
他面無表情從她面前走過,走到門口,頓了頓,說:「你就在佛堂之內好好靜思,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
於是靖南侯夫人楚歸旋被打包送到佛堂,開始了她又一次青燈黃卷的生活。不過這一次和以往不同,門口的侍衛不會再睜隻眼閉隻眼地讓她出去,書卿可人也不能再源源不斷地送書籍、送點心、送各種奇思淫巧的小玩意過來。
她每日當真只有看佛經、念佛經、抄佛經,青菜蘿蔔、蘿蔔青菜……
在如此這般六十七天後,楚歸旋徹底被憋瘋了,這佛堂之內只有佛像和四面白牆,居然連個給她講經的人都沒有!慕湛霄其心歹毒,他分明是想把她關傻關瘋算了!
想到這裡,楚歸旋猛地將桌上的青白二菜一揮掃地,對著送菜過來的老尼厲聲喝道:「我不吃!你去告訴姓慕的若再不放我出去,我便燒了這庵堂!」
老尼姑面如止水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粥一飯皆上天所賜,罪過罪過。慕施主對貧尼言,什麼時候夫人心平氣和了什麼時候便放夫人出去。」
楚歸旋氣得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老姑子收拾了地上的碗筷施施然出去。這一天便果然再沒人送一粥一飯過來。楚歸旋恨得牙癢,慕湛霄這個樣子分明是在熬鷹!慢慢磨慢慢熬等把她熬成個唯唯諾諾心如止水的老姑婆再放出去。那還不如直接打死她痛快。不行,這事一定要有一個了斷!
***
這夜,楚歸旋趁著侍衛換防之時偷偷從後門溜出。一路在夜色掩映下潛行,不多時便到了慕湛霄慣常讀書和處理公務的湛明閣。他們婚後,他大都住在這裡。
湛明閣北有碧池一泓,此刻月色倒映波光點點,遠遠松柏叢竹間漏著一閣燈火,夜色中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幽靜,楚歸旋的心跳忽然便慌亂起來。成婚兩載有餘,她到這湛明閣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婚後她與丈夫的關係甚淡,書卿曾逼著她到湛明閣來送湯探望,結果她鼓足勇氣走到門口又折了回去。
歸旋平素心高氣傲,既然已知他對自己冷淡不喜,便無論如何也做不出討好乞憐的姿態,哪怕心中再想修好。
可此番夜探……不知他會惱成什麼樣子。
***
她的身影翩若靈蝶,幾個閃回便到了書齋的後頭。
***
窗戶打開著,深秋露重,那人卻不覺絲毫涼意。
他遙遙坐於書案之前,正執筆凝神端量著筆下的字,宮燈如月,映得他身如修竹、色如謫仙。他著月白常衫,去了冠,長發青帶一束,劍眉入鬢、鼻峰俊挺,而眼中那些寒冷肅殺的眸光皆被微微垂下的濃睫擋去。這一刻,他彷彿不再是威風赫赫的靖南侯爺,不是巧智神算的天賜上將,甚至不再是她的丈夫,而只是那個在碧水蘭舟邊對她溫柔而笑的昭明哥哥。
只不過那時的他面如冠玉,人品俊雅,而現在,他的肌膚被沙場的暗日和大漠的烈風染深了,變成小麥般的色澤,此刻,在燈光下又鍍上一層溫柔金色的淺暈……楚歸旋不知不覺間竟看痴了……
他緩緩頓下手中的筆,頭也未抬地說了一句:「進來吧。」
她茫然一呆,沒聽清似的地愣在原地。
只見他唇角些許上揚,朗朗清清又說了一句:「既然來都來了,難道還沒膽子進來?」
這一下,楚歸旋聽得真真切切!她咬咬牙,站起身來手撐窗沿縱身一躍,一下子,便隨著明月清風進入房間。
慕湛霄也站起身,雙手負后緩緩走近,眼中的目光似讓人微醉的清酒,唇角盪著淺淺笑意,「果然還是當年的皮猴子。」
一句話把時光忽就拉回了八、九年前,彼時他還是父親門下俊雅風流聰朗絕頂的少年郎,而她還是母親膝下無憂無慮只知搗蛋的調皮鬼。
楚歸旋再也忍不住走過來仰頭望著他說:「湛霄哥哥,你也看見啦,我根本不是什麼當侯夫人的料,與其最後弄得公婆難容、夫妻反目……不如你及早休了我,我們一生為兄為妹。」
這話一直燙在喉間,說出來比咽下去更哽澀難受。可若只是他的妹妹,她應當能看著他另覓佳偶,但如果是他的妻子,絕然不行!
他們成婚將近三年,她一直未孕,婆婆早就謀划著為他納妾,只因他的推辭一直拖著沒辦。不過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只怕又是一場天翻地覆的大鬧。她本來就性格乖張公婆不喜,如果再加上妒悍不孝的罵名……一切本就註定,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慕湛霄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曬,執起她的手,將她帶到一旁的桌邊,輕輕按她坐下。
桌上有一兩小點和尚溫的龍井。
他道:「先吃點東西再說。」
歸旋一楞,這才想到自己果然是一天滴米未進,他不說則罷,一說倒真覺得腹中飢餓難忍。
她看著桌上晶瑩剔透的薄荷糕和精美誘人的玫瑰酥,想了想,取碟邊銀勺舀了一塊放入嘴中,清香滿口,正是平素最愛的味道。
……可是,他怎麼會準備這些?他素來不喜甜食,尋常茶點也不會備下這些,難道……對啊,必是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她一天沒滴米未進他肯定是知道的,一舉一動也自然是在他掌握之中。如果不是故意放她出來,她哪裡能那麼輕易地逃過訓練有素的侍衛?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難道,難道……一種可能猛地跳進腦海,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亂起來,有些歡喜、有些驚慌、也有些害怕和期待。
這時一個低沉平靜的聲音緩緩傳入耳簾,「歸旋,只要你還叫我湛霄哥哥一天,我自會回護你一天。不過你若繼續這般任性胡為的下去……只怕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她猛然抬起頭,茫然不解地望著他。他深邃的眼睛里有模糊難辨的光影,似冷漠、似嚴峻、又似乎有些無奈的悵然。她雀躍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慕湛霄暗暗嘆了一口氣,「歸旋,有句話你說得很對,我們慕家的男人和你們楚家的男人確實殺孽過重,所以常常是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你我祖父、你的父兄、我的叔叔皆是這般。若我也活不長久……你這般無法無天的性子又當撞得如何頭破血流?」
清香甜糯的薄荷糕分明還在喉間,可楚歸旋卻不知滿口是苦是甜。過了許久,她竭力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微笑:「湛霄哥哥,你是讓蠻子聞風喪膽的修羅將軍,難道還信那些無妄之說、因果業報?」
慕湛霄輕輕一笑,「信,卻不怕無悔。」
歸旋的眼淚一下子快流出來,她連忙拿起一塊玫瑰酥把自己的哭聲堵住。好多年她都不曾哭過了,自從父母過世之後。
現在她不要哭,為什麼要哭呢?自己喜歡的人對自己那麼好,哪怕只是想要照顧她,哪怕只是把她當妹妹……
她想起八年前驚天巨變,楚家滿門戰死,父親馬踏成泥,母親死後受辱、雲州城破幾成為空城……四年之前,慕湛霄領楚帥舊部,全軍素縞冷劍所指踏平王庭。慕氏一向仁信治軍,可那一戰卻不受降將,生生屠盡白狄十萬殘部……鼎盛一時的白狄族從此滅了,這樣的孽報背在了他的身上。
他說:「信,卻不怕無悔。」
歸旋唇角一撇,不屑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你把我關了這麼久,別的用處沒有,《地藏經》我倒是背了個滾瓜爛熟,你放心,大不了以後我每日為你誦經十遍,保你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慕湛霄不禁啞然失笑,和聲說道:「那就謝謝你啦,阿旋妹妹。」
燈光之下,他的笑容竟似多年前一般溫柔。
……
蘭舟前的翩翩少年眉目含笑:「阿旋妹妹,別哭鼻子啦,我帶你去採蓮子。」
……
楚歸旋努力吸去鼻間的澀意,朗笑道:「湛霄哥哥,再到夏天,若你我還是夫妻,你帶我去莫湖採蓮吧。」
慕湛霄頓了頓,道:「好。」
歸旋展顏而笑。
她沒有想到這竟是前世最後一個溫情的記憶。
***
靖南侯夫人楚歸旋禁足佛堂六十七日,手抄《地藏菩薩本願經》一百九十九卷。南侯請相國寺弘遠大師持楚氏每日手抄之經卷作法,續七七四十九日,得以超度亡靈、彌消冤孽、滅無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