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紅顏枯骨
轉眼便到冬至,上京慕氏一族於每年冬至時節祭祀祖先、祭奠先亡尊長。
這一年的冬祭和往年一樣在慕氏宗祠舉行,在京的氏族宗親盡皆參與,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無疑當屬靖南侯夫人楚歸旋。
這位少候夫人有些時日沒出現在人前,據傳她與少候爺不知為何大吵一架,被少候一怒之下禁足數月,就連上月太後娘娘的千秋壽宴也未曾露面。至於兩人鬧翻的原因侯府之人諱莫如深,對外皆只說少夫人身體不適正在靜養,不過即便再嚴密的事情,時間長了也會有星星點點的消息傳出。
據聞這位少候夫人貌美心毒,悍妒成性,趁少候不在之機竟將少候房裡一位剛剛受寵的侍姬威逼至死。這樣的傳言無疑非常契合少候爺成婚三載無子無妾的情形,也更加撩起人們的好奇心,讓人不禁想要在一切可能的場合一窺英雄美人間的究竟。
這日慕氏宗祠之前親友雲集、熱鬧非凡,可當靖南侯攜夫人楚氏出現時,忽然變得安靜無聲。
不過,這一刻的安靜與那些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流言蜚語以及那些暗地裡快要爆棚的好奇心無關。
這樣兩個絕世的人物站在一起本就讓人暫且忘了一切。
只見楚氏立於少候身後,蘭芝玉樹交相輝映,一時間長空碧落、日出蔚雲。歸旋面朝祠廟,盈盈下拜,一舉一動莫不風儀端雅堪稱典範。
過了片刻,讚歎聲起,當真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
不多時有族中尊長出列,請少候帶領各房的長子長孫入祠堂。少候回頭淡淡看了妻子一眼,歸旋躬身微福退至一旁的貴婦女眷之中。
***
慕家女子祭祖不可進祠堂,於是祠堂邊設有偏廳以供眾人勞累不適時休憩。不過為顯尊重,這些貴女世婦們都靜立門外等候,就連楚歸旋的婆婆、大病初癒的靖安侯夫人廖氏也不例外。
祠堂內,上香、祝文、奉羹、奉茶、獻帛、獻酒、獻饌盒、獻胙肉、獻嘏辭、焚祝文、辭神叩拜,一項項有條不紊地進行。牛、羊、豬、鹿、兔、雞、魚、獐、雁、酒、生蔬、水果、山藥、活兔、蜜……一樣樣祭品流水般地抬了進去。終於過了一個多時辰,堂內正式的祭祖程序宣告結束,接下來便是族中男子們聚在一起議事敘話,諸如公布族裡當年開銷、來年大事打算,以及諸人各自的升遷、擬調、科考等等事宜。
而外面,女人們的活動也開始變得鬆散自由起來,紛紛進入偏廳內飲茶休憩。
按說此刻女眷的中心無疑仍然也當是楚歸旋,雖然論輩分尊貴是她婆婆廖氏最高,但論丈夫如日中天、前景無可限量卻沒人比得過她,只可惜的是眾人發現這位楚夫人依然與以往一樣有禮而疏冷,著實難以接近。
於是年紀大些的女眷漸漸攏在了靖安侯夫人廖氏身旁,而年輕些的則大多與各自平時交好的姐妹聚在一處閑話家常。
老侯爺的族弟戶部侍郎慕升的夫人王氏挨在廖氏身邊嘖嘖嘆道:「姐姐,你真是個好福氣,今兒我見著少候和他媳婦,哎呦,真真是一對神仙般的人物!」
廖氏今年已經四十有五,容貌端莊舉止典雅,不過由於常年病弱身體不適,面色很有些黯黃憔悴。她聽聞別人盛讚兒子兒媳,只淡淡笑了笑沒有接話。
誰想這個王夫人並不打算就此把這個話題打住,接著贊道:「我剛才瞧著少候夫人舉止高華淑雅,讓人一百個稱心羨慕!」
廖氏心裡不禁苦不堪言,她這個媳婦咋一看當然是極好的,不過接觸下來一準被她的散漫桀驁給氣死!可偏偏這門婚事還朝野皆知、盡相傳頌,她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在外面端著。
若是兒子當初聽她的話娶了潤清何至於此?
這個楚氏門第雖然不錯,但畢竟父兄皆故,只留個空架子。這些倒也罷了,他們慕家原本也沒想指望兒子通過姻親再結權貴,她只想替兒子謀娶一位家世清貴、秉性嫻淑的女子,一家人和和順順便好。可是這個楚歸旋年方十三便鬧出將叔伯一家逐出府外的事情,簡直驚世駭俗!那豈是個好相與的?真不知兒子如何做想!
廖夫人正在氣悶之際,忽聽那位王夫人話鋒一轉,嘆息一聲道:「不過……唉,少候夫人縱有千般好,可終有一樣……對了,他們成婚快有三年了吧?」
廖氏微微挺直了腰,揮手拂了拂彈花暗紋紫綃裙上的褶皺,淡然道:「是有二年十個月了。」
王夫人嘆道:「這麼長時間了,姐姐還是當考慮考慮為少候再尋一合適的女子,也好早些為咱們慕氏開枝散葉。對了,我有一表弟,現任江寧知州,家中有一庶女,年方十五,品貌端秀,若姐姐有意,我尋一合適的時候帶過來給您瞧瞧。」
廖氏微笑道:「多謝妹妹掛心,不過,我已有合適的人選。」
王夫人面色一僵,尷尬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姐姐看中的人自然是頂好的。」
……
可人義憤填膺地把聽到的這些話一一轉述給歸旋,「……老夫人怎麼能這樣?別人說夫人無孕倒也罷了,老夫人難道還不知道?少候爺一年到頭在夫人房裡宿了幾天?!」
歸旋笑道:「說得極是,待老夫人下次再讓少候娶妾,我便這般說與她聽。」
可人一下子噎住,拿眼眼瞪瞪看著夫人「這、這」半天。
「這也不妥對不對?」歸旋嫣然一笑,「妻子不為丈夫所喜自然也是妻子的錯,哪有什麼理由為無子辯解?可人,若我因七出之條被休,你是和我回楚府還是繼續留在侯府?」
可人又愣了半響,道:「夫人胡說什麼?怎麼可能……再說,我自然是夫人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歸旋故意拉長聲音問:「是嗎?我瞧你與少候身邊那個銘劍甚是眉來眼去,原本還準備等你及笄了就把你許給他,現在這可如何是好?」
可人俏麗的臉頰上頓時飛上紅暈,如細膩的玉脂上染上一層粉光,煞是美好動人。她咬唇道:「夫人就愛拿我打趣,我不和你說了!」
說完扭頭便跑進廳里。
歸旋看著她的背影微微含笑。情竇初開的女孩兒總是極美麗的,自己也曾經和她一般懷揣著一份羞怯而動人的秘密和夢想,只可惜這夢還沒成形就要醒了。
也罷,從此寄情山水,徹底做個無愛無念眾叛親離的女人。
旁邊有一偏廳,剛欲邁步進去,便聽裡面傳來幾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你們方才看見少候和楚夫人沒有?當真是一對絕世人物,般配極了。」
另一個嗤笑道:「再般配有什麼用?還不是貌合神離。」
周圍的聲音頓時興奮起來,「你怎知道?」
「這個和侯府關係近些的誰人不知?少候夫人雖然貌美無雙,但少候豈是被美色所惑之人?當初求娶少候夫人多半也是為了報楚帥之恩,否則就憑楚夫人當年轟轟烈烈的作為,京城權貴誰家敢娶?
唉,本來這也算一段良緣,但楚夫人性子著實是……不過少候對夫人還是很好就是了,雖然一直無出,但少候至今也未曾納妾。」
……
歸旋靜靜退了出去。
廳外是一處空場,並無甚景色和去處,楚歸旋站在那裡,有三兩忙碌的奴僕從她身邊福身走過。她往遠處看了看,雪融香初居的白梅開了。
這時一名玄衣戎裝的男人往她這邊走來,她並未在意,這應當是慕湛霄從軍中調來的衛士。
那男子看著素立風中孤逸若梅的歸旋不由一楞,下一刻,眼中忽地燃起仇恨血紅的火光。另一端,祠堂內走出數人,為首那人看見此刻的情形臉色驟然大變,厲聲大喝:「歸旋,當心!」
歸旋迴頭,只見身邊玄衣男子雙目如血,從懷中猛然掏出一個瓷瓶拉開蓋子,電光火石間,靖南侯慕湛霄疾風展翅般撲了過來,身後的影衛如影隨形追了過來。
歸旋只覺自己被人恨恨一把推了出去,同時兩聲凄厲的喊聲在耳邊響起:
「侯爺——」
「侯爺——」
歸旋轉過身,只見慕湛霄倒在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不知是什麼東西潑在了他是臉上,頃刻間青煙燃起、皮開肉腐,白骨立現!他在地上扭曲掙扎著、喉嚨間發出困獸般痛苦至極的嘶吼。
歸旋爬起來撲過去,他瞪著她目眥欲裂,啞聲喊:「拉住她!拉住她!」
她被身後的人死死按住。
另一名影衛冷劍壓在黑衣男子的頸側厲聲道:「解藥在哪裡?!」
黑衣男子也被眼前激變驚得呆若木雞,接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是苗疆的化屍水,無葯可解,無葯可解!」他指著歸旋凄厲大笑:「你這毒婦,宛兒被你生生逼死,現在也輪到你嘗嘗失去心愛之人的滋味!」
楚歸旋想,這一定是一場夢,這一定是一場恐怖之極的噩夢!她眼睜睜看著眼前色若謫仙的面龐頃刻間形同鬼魅。血水流淌而下,蒙住他原本星空般深邃而俊逸的眼眸。他一直睜著,就那麼一直竭力睜著,看著她的目光那樣熾熱、難捨、悲苦而又憂傷……他從來沒有用這般執著的目光看過她,從來沒有。
歸旋發了瘋似的嘶聲喊道:「湛霄哥哥、湛霄哥哥……」
他臉上殘餘的肌肉動了動,似乎想對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一滴淚合著血珠從眼角流了下來。
蘭舟前,翩翩少年眉眼含笑:「阿旋妹妹,別哭鼻子啦,我帶你去採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