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絕誓
湛霄靜默無聲地向前走著,千般盤算在腦海里翻來覆去過了一遍,一時之間卻想不到萬全之策,忽然發覺身邊的人停了下來,他回過頭,只見歸旋在夜色中站定,目光遠遠遙望著白梅叢中的一漏孤燈。
「阿旋,怎麼了?」
她望著那裡靜靜地說:「你先回去吧,我想到佛堂去住幾天。」
湛霄聞言不禁臉色一變,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道:「今日之事我們再好好商議!阿旋,愈是這種時候愈要我們夫妻同心……」
歸旋打斷他的話:「我沒有怪你,我知道你的難處,知道如今偃修是以長公主的案子為要挾逼你納這一妾,若你不允不知還會生出多少事端,於我於侯府都不利!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想靜一靜!」
「阿旋……」
「湛霄,你說要與我商議,可該怎麼辦我自己都未想好,你讓我拿什麼和你商議?!你讓我一個人想一想,讓我一個想一想好不好?」
他緊緊盯著在她,瞳孔中某一瞬間燃起隱忍難抑的激蕩和痛苦,過了一會又慢慢平復下來,終於緩緩放開她的手,溫柔地對她笑了笑,「好。」
說罷轉身離去。
夜色中一襲青衫孑然的身影緩緩遠去。
楚歸旋無聲地喚了喚他的名字,眼中星芒一閃而沒。
***
佛堂之內依舊白壁如雪、燭光如映,佛祖神像安靜肅穆地供奉在正中,青煙繚繞之上依舊眉目慈和、沉靜而莊嚴。
三年前的一切猶如發生在昨。楚歸旋仰頭望著佛祖,一位老年女尼緩緩從簾後走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這名女尼面目熟悉,上一世歸旋被關佛堂六十七日,正是她每日前來送齋禮佛,而前世最後一夜她被狀若瘋癲的楚歸旋趕出佛堂。
歸旋對女尼恭敬一禮,「靜慧師傅。」
***
書齋之內,慕湛霄展開一本空白的奏章,提起筆潤了些許徽墨,手中狼毫一字一字極緩而落。
這時朱門「吱呀」而開,他心中一喜,抬起頭,眼眸卻微微一黯,擱筆起身道:「父親。」
靖安侯不動聲色地走過來看了他桌上的奏章一眼,微微笑了笑,「在寫辭妾的奏摺?」
湛霄垂眸,「是。」
「你為楚歸旋做了那麼多,她便不能為你稍許退一步?」
「這一步……阿旋退不了。」
「你可知道皇上為何未將公主被刺一案的結果先公告天下,而是先行告知侯府?這一紙奏摺遞上去你可知到時會有多少的風浪和變數?」
慕湛霄緩聲說道:「兒子知曉。」
靖安侯這次當真笑了起來,「好、好,靖南侯為博美人一笑多大的風浪都擔得起,果然是寧負天下不負卿!難道,你心裡除了楚歸旋的一顰一笑一瞋一怒便再也沒有別的了嗎?哈哈,為父只可惜你那些忠心耿耿的屬下居然隨著你這樣的主子白白送死!」
慕湛霄聞言不禁臉色一變。
靖安侯眼中卻露出些許疲憊的悲色,「湛兒,我是你父親,你是怎樣的人我怎會不了解?你現在已經長大了,為人處世縝密精細,才智謀略更勝為父,但成大事者從來不是只靠謀略和實力,做一個忠臣良將要狠得下心……若當真要走另一條路,更要狠得下心。」
慕湛霄單膝跪倒在地,「父親!」
靖安侯長嘆一聲,默然許久,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湛兒,為父只你一子,隨著你生死榮辱都也無所謂。不過還是那句話,你的肩膀上還扛著慕氏數千族人的性命……你,好自為之吧。」
慕湛霄低垂著頭,哽噎無聲。
***
次日散朝之後,湛霄去了天策軍行營。
大帳之內,任荻上前稟報道:「宮中有消息傳出,皇帝下聖旨前與太皇太后在立德殿內密談許久。皇帝昨夜對近人言,若是侯爺上了謝恩摺子這件事情就算暫且了了,否則的話只怕侯府是準備大動干戈。侯爺,還有七日便是冬狩之期,這個時節千萬不能多生事端惹得皇帝疑心。」
慕湛霄面如沉水默然不語。
任荻見此情形不禁心下焦急,「侯爺,這件事情還有何猶豫?不過一妾爾,若夫人不喜不親近她便是,再說等我們處置了狗皇帝,想怎麼處置一個婢妾還不容易?如今我們是箭在弦上,若此次殺不了狗皇帝必定後患無窮。侯爺,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慕湛霄沉默許久,緩緩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任荻欲言又止,領命出去。
帳內,只剩下他與月宴。
兩人一坐一立,安靜許久。
慕湛霄微微苦笑一下,「月宴,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為這點小事猶疑匪夷所思?不過一妾爾,不過一妾爾……這卻是她最介意的事。」說著,他忽然面容一變目光凜冽如刀,起身走到月宴面前緊盯著他:「無論如何你只用辦好一件事,從今日起到冬狩結束,寸步不離地跟著楚歸旋,無論事成事敗,替我保護好她。」
月宴唇角微抿,道:「是。」
***
楚歸旋在香房住了一夜,第二日已有人送來日用之物、備好了素齋。她吃了兩口放下碗筷,旁邊靜慧說道:「楚施主多吃兩口吧,這是一大早侯爺親自送來,因趕著上朝未叫醒你。」
這她當然知道,昨夜她又何嘗睡著?
靜慧見她神色,悠悠嘆了一口氣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楚施主,該放下當放下的,該看開當看開的,只要去掉嗔痴念、去掉執著心,便可脫離苦海、回頭是岸。」
歸旋喃喃道:「脫離苦海?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或許我註定要在這七苦之中輪迴。」
靜慧聞言一怔。
歸旋迴頭看著她柔和一禮,「多謝師太指點。」
靜慧又嘆了一口氣,不復再言。
***
歸旋隨靜慧來到前堂,在佛前上了三柱清香,這時有人走到她身側對著佛像緩緩而拜。歸旋微微怔了怔道:「母親。」
廖夫人目光柔和地望著她:「旋兒,讓你受委屈了,隨我回去吧。」
歸旋怔怔無語。
靜慧見她們婆媳有話要談,便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廖夫人暗暗嘆了一口氣,拉起她的手道:「旋兒,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但你這樣湛兒更是心如刀割,但凡有一點法子他都不會納這一妾讓你受委屈。」
歸旋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又是一個權宜所納,又是一個徐夫人!母親,如你當年一樣,無論丈夫為何納妾,總歸既成事實。她一直都會存在,而我只能接受對不對?」
廖夫人不禁臉色變了,怔了半響,流下淚來,「旋兒,這不公平,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湛兒對你之心蒼天可鑒!但他不僅僅是你丈夫,還是大魏的將軍,還是慕氏的宗子,身上還背了無數人的榮辱和性命,難道你真的要逼死他嗎?」
「是的,他不僅是我的丈夫,還是臣下、是宗子,是力挽狂瀾的輔國,是大魏的脊樑和魂魄,是勇惟鷹揚、割裂王庭的不世戰神,可是……他再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湛霄哥哥了……」
廖夫人淚流滿面說不出來話來,「旋兒……」
歸旋跪倒在地,「母親,你先走吧,讓我一個人好好想一想,讓我好好想一想……」
廖夫人離開了,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一人徐徐走了進來。
楚歸旋迴頭望著他,笑了笑,「你也是來勸我回去的?」
他走過來握住她的手,「阿旋,你信不信我?」
***
楚歸旋抬頭望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眸依然如星空般深邃明亮,那裡面的目光依舊那般熾熱、堅定而隱含著溫柔的憂傷。
他輕輕抬手撫著她的臉頰,似乎想要將她臉上的悲色撫去,「阿旋,我說過此生有你一婦足矣!我不會有別的女人,無論是實際上還是名義上。給我些時間,最多三月,我會處理好這件事情。」
「你怎麼處理?她是皇上聖旨所賜、太皇太後宮人,豈是尋常姬妾說遣便遣、說棄便棄。」
慕湛霄沉默片刻說道:「即便不能遣棄,至少能讓她消失。」
楚歸旋不禁一怔,茫然道:「你說什麼?」
慕湛霄道:「如果真不能正大光明遣走,那麼我也不會容她留下讓你誅心。阿旋,這件事情不用你操心,我自會處理妥當。」
楚歸旋久久看著他默然不語,目光讓他感到陌生。他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惶恐,握緊她的手道:「阿旋……」
楚歸旋抽出手道:「你出去。」
慕湛霄臉色一白。
她又說一遍,「你出去!」
她從未用這樣的語氣神色對他說過話,他不僅是她丈夫,而且是自幼且敬且慕的兄長、是救她性命的恩人,她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
他一把將她扯過來拘在懷裡,鐵一般的雙臂幾乎將她勒進骨頭裡,「阿旋,你趕我走?你趕我走!」
他炙熱的吻落下來,歸旋扭頭,落在她冰玉一般的頸間。他疼痛地啃噬著,滾燙的唇齒間帶著絕望的哀慟,「阿旋,阿旋,阿旋……」
我心如何,你不知道嗎?
可她還是那樣冷,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這是佛堂,你走。」
他的身形凝固了,慢慢凝成僵硬冰冷的岩石,只有點滴微燙的濕意落在她的頸間。
然後他放開她,從容不迫地說:「你等我,解決好這些事便來接你。誰都不能攔在你我之間,佛,也不行。」
***
他走之後,佛堂之內再度一片空寂。
今日母親前來為她指了一條明路,隱忍卻心安。
湛霄前來又為她指了一條明路,理性又痛快。
罪女歸旋該走哪一條路?
楚歸旋轉身看著高高在上的佛祖道:「其實那是最好的辦法對不對?處理掉那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這樣所有人的損失都最小。」
若是三年前,何須他動手?楚歸旋當如是。
只是她當了那麼長時間的好人,還能不能當一個心安理得的毒婦?而她和慕湛霄之間有了一條無辜女子的性命是不是還會一切如初?
楚歸旋閉目躺在佛堂之內,恍惚之間重回到三年前。
……
老尼倉惶而逃,窗外風雲突變、狂風驟起,烏雲蔽月。
佛堂之內,姿容清絕、面若冰雪的女子孤立堂中,回首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神明。
「……罪女歸旋不敬,若善惡若當真有報,若神佛當真有靈,求佛祖昭彰天理、懲惡揚善,讓南候無恙,讓冤魂復生,讓歸旋承大道因果之罰……嘗遍七苦盡受終伐,絕無怨尤!」
一道道劃破劃破天際的閃電照亮她唇角冰冷瘋狂的笑意,她手持燭火點燃帷幔,狂風頓時將整個佛堂卷燃,烈火卷上她的肌膚帶來一陣痛快極了的疼痛。
朦朧間,忽有個聲音對她說:「楚歸旋,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不會再為一己之私殺人?」
「不會,」她說:「絕對不會。若讓南侯復生,罪女歸旋定當潛心向善,絕不在為一己之私殺人。」